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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原创)丨李长廷:看不透的鬼崽岭

  驻足道县的鬼崽岭,我的思绪绕着山梁飞,不知如何捕捉我所需要的信息。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问自己:历史老人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看看留下的现场,已经凌乱不堪,它的文化遗存,除了“鬼崽”,还是“鬼崽”,“鬼崽”不会说话,它们的生命,已随历史的远去而远去。我想它们曾经是有生命的,曾经是有魂灵的,但现在,却都成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一堆石头,成了一堆不可破译的符号。

  鬼崽岭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野史,这部野史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也不是一个短暂的时间段完成的,它是南楚文化的长期积淀。当我一步步走向它的时候,我感觉我是在步入一片历史的密林,步入屈原“山鬼”的氛围之中。雾岚迷蒙了我的视线,枝柯牵扯着我的衣裳,山风把音响调到吓人的程度,我镇定地立住身子,尽量不使双脚滑进历史的泥坑,我要从现实的视角,审视鬼崽岭,认识鬼崽岭。

  鬼崽岭其实是我心中极熟悉的形象,它和湘南所有山岭一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岭上的树木是那么葱笼,显示出无穷的生命力。山脚的流泉清冽如酒,四处漫漶,形成一个面积不小的沼泽地,有的地方如池塘,有的地方如泉井,有的地方则像撂荒的水田。这里远离尘嚣,人迹罕至,偶尔有几个乡村妇女或娃娃,割草牧牛。人是漫不经心的样子,牛也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尤其是几只老黄牛,时常在吃草之余,抬起头来,长嗥一声,显露出饱经沧桑的长者风度。牛嗥声很是悠长,听起来有种历史感。或许是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引起了牛们的感慨?

  我屏住呼吸,没有敢大声言语,悄然来到“鬼崽”们的面前。所谓“鬼崽”,其实也就是一些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石雕人像。这些石雕人像看上去工艺并不精致,线条很粗,除了五官,其他身子各部分只能隐约感受到它的存在。我说的粗,并非粗糙之“粗”,乃粗犷之“粗”。惟其粗犷,才显出它的古朴和历史内蕴,才显出它是民间行为而非官府的刻意制作。石雕人像大者高可1米,小者不过数厘米。面部表情,虽有威猛、安祥、灵动、呆滞种种,却都已定格为一种古典和原始的模式,就像秦始皇陵的兵马俑,一成不变。秦始皇陵兵马俑之所以使世界的目光为之一惊,我以为全在于它的恢宏气势,千军万马啊,无论谁见了,都要为之炸舌,都要为之叹为观止。那么鬼崽岭之神秘,恐怕亦在于“鬼崽”数目之多。据当地文物部门详细勘察,袒露于地面之“鬼崽”约400余,其余大部分深埋于地下两米处,估计多达上千。“鬼崽”埋入地下,这恐怕又是一个大大谜团。是经过了山崩地裂的变化,还是受了泥石流的冲击?抑或“鬼崽”们原本就是深埋着?环视鬼崽岭坡上坡下,似并无庙宇之类痕迹,甚至也无有瓦砾残留,那么,鬼崽岭的“鬼崽”,想来是并无居所的。如今尚袒露于地面的“鬼崽”,或立,或卧,或坐,横七竖八,全没个章法,听说还有淹没在水中的,又听说以前还有高挂于树木枝桠之上的。一座山岭,地上地下,树桠之上泉水之中,全都布满了“鬼崽”,这座山岭的神秘也就可想而知。深埋地下因未能谋面,不知其状况如何,地面上的“鬼崽”,缺胳膊少腿者有之,五官不全者有之,甚而缺了头颅者亦有之,时间的利刃,将它们刻划得面目全非。我在那一忽儿间,像是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自己是走进了一个远古的战场,战争早已结束,硝烟也早已散尽,但战场却未经打扫,战争的现场被历史的风雨长期浇铸,凝固在天地之间,成了旷古难得一见的雕塑,与山河相映生辉。由鬼崽岭联想到战争,这似乎有点风马牛不相及。但当地老百姓将满山“鬼崽”说成是“阴兵”,却令我忍不住浮想联翩。传说中有“天兵”,而湘南一带却素有“阴兵”一说,而且讲得神乎其神。能够调动“阴兵”作战的,自然都是些神秘人物。当然,传说归传说,谁又曾见过“阴兵”?“阴兵”一说,窃以为是楚地巫文化的遗留。不过,“阴兵”,“鬼崽”,我以为这中间或许有那么一丝联系,只是“联系”的这根线头断了,叫后人无法理出其中的因果关系。然而迷惑又接踵来了,鬼崽岭不少“鬼崽”之造型,慈眉善目、神态安祥者不在少数,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原始女神的形象,这与“阴兵”又何来干系?

  接下来,我惟有不断咀嚼“鬼崽”这个词。湘南的风俗,一般称泥塑木雕或石刻的人像为“鬼崽崽”,孩子们甚至将画在纸上的人像亦称为“鬼崽崽”。说某某手如何灵巧,往往拿会画“鬼崽崽”,会捏“鬼崽崽”来作指证。但同样是“鬼崽崽”,称呼又是有区别的,譬如庙宇里的菩萨,就只能称其为“菩萨”,不能直呼“鬼崽崽”,这除了对于菩萨的敬畏,恐怕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基于这种思路,鬼崽岭何以叫“鬼崽岭”,而不叫“菩萨岭”、“神仙岭”,我以为颇值得研究。叫“鬼崽岭”似乎更贴近民间,更贴近民俗,因而“鬼崽岭”之“鬼崽”,恐怕就只能属于民俗这个范畴。现在人们都认为,鬼崽岭是古时祭祀行为或宗教行为留下的遗址。但“古”到什么时候,看法颇不一致,有的追溯到远古,有的追溯到战国,有的追溯到元,有的则说是近数百年间的事。纵观鬼崽岭地理环境,我们今天已想象不出数百上千年或更远时期的原始面貌,因而也就难以理解古人何以在这里开辟一个祭祀或宗教活动的如此庞大的场所。古代如秦汉,祭祀的范围非常广泛,较正式的祭祀且不去说它,民间就有关于名山大川、日月星辰、风雨雷云种种以及兵祭等杂祭,何为兵祭,是否与战争有些关系,我不得而知。我想古时的鬼崽岭,必有一种很神秘的力量,吸引着周围的民众,使他们为着一种信仰,从四面八方赶来向一座山顶礼膜拜。今天,我们从“鬼崽”的造型大致可以断定,这些“鬼崽”绝非出于某一个时间段的某几个工匠之手,从“鬼崽”的石质我们亦可以断定,这些“鬼崽”的原材料亦绝非出于某一处地方。它们产生于各个不同时期,产生于各个不同地点,它们是秉承了人的意志,先后从各处地方汇集到鬼崽岭,组成了鬼崽岭的旷世奇观。那么它们或许是作为祭品奉送到这里的,这一拨人来了,奉上一个“鬼崽”,那一拨人来了,再奉上一个“鬼崽”,久而久之,便有了今天的规模。至于目的与用意,恐怕早已成为一桩历史疑案。

  我对民俗没有丝毫研究,一切揣测均属异想天开。但我非常喜欢鬼崽岭的环境,尤其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在左右我们的行动。当时我想小解,环顾左右,竟有些顾忌,不敢贸然行事,于是便小心翼翼避入丛林之中,方觉心安理得。我顾忌什么呢,顾忌无处不在却又根本不存在的神灵吗?其实,神灵的有无,只是我们心中的一种感觉。所谓神灵,也就是一种灵气吧,名山大川,草木顽石,走兽飞禽,都具有某种灵气,灵气无处不在,神灵也就无处不在,所以古人要以诚心祭之。“鬼崽”虽是一堆冥顽不化石头,但大自然已付与它们灵气,灵气有时候对人类是具有震摄力的。我的家乡有一处地方叫神门里,离村子不过一里之遥,范围亦不过数亩地宽窄,因有古木参天蔽日,古木的枝枝桠桠,与无处不在的藤蔓互相缠绕,蛛网般交织成一个神秘世界,再加上古木之中,有着一座小小的庙宇,时常有淡淡的烟雾缭绕其中,让过路人望而生怯,紧忙放慢脚步,低眉颔首而过。我们小孩子在周边牧牛,牛进了林子里,竟不敢去呵叱,林子里有小鸟筑的巢,甚而又有野兔的身影闪现,亦不敢贸然去里面追赶捕捉。更有甚者,林子里有枝桠枯折了,也不敢去捡拾了回去作柴烧。那片古木林,那个神门里,永远是我们心中的神圣之地,多少年,都没有谁敢放胆去作践它。可是后来,历史跨入了“大跃进”时期,人们高呼着“天上没有玉皇,地下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的口号,一夜之间,把神门里夷为平地。古树没有了,绿荫没有了,庙宇没有了,菩萨没有了,大自然的灵气也随之没有了。在一切都没有了之后,人们恐怕并没有意识到,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也一并没有了,这就是人类对大自然的敬畏与崇拜。人类一旦失去了对大自然的敬畏与崇拜,那么,大自然也就将失去对人类的信任,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十分可怕的,因为惟有此,才是人类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基础。值得庆幸的是,鬼崽岭至今仍是灵气依旧,神秘依旧。我走近鬼崽岭,不由产生一种久违的对大自然的亲近感。且不要问,历史老人到底在这里做了什么,我们需要明白的,是历史老人在这里留下了什么。这就够了。一座山是需要有一点神秘感的,这种神秘感,如前所述,实际就是一种灵气,按今人的说法,也许就是文化内蕴,或曰文化氛围。看不透的鬼崽岭,是上苍留给我们的生命密码。密码能否解开,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代人的脚步,最好不要太过频繁地去踩踏它的神秘,不然,我们将无颜面对历史。

  作者简介:李长廷,男,永州市宁远县人,1940年生,湖南省文联五届、六届委员,湖南省作协四届、五届理事,原永州市文联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解放军文艺》《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飞天》《山西文学》《青年作家》《天涯》《大西南文学》《红岩》《滇池》《花溪》《儿童小说》《巨人》《短篇小说》《小说月刊》《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已出版《苍山.野水.故事》、《山居随笔》、《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李长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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