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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湘人物|柳宗元,“千万孤独”的山水永州(下)

  囚居永州,柳宗元在古城的胜景漫游,也四处探胜,常常过潇水去寻幽,《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小石城山记》《袁家渴记》《石渠记》和《石涧记》等八篇游记,就详尽记录了他的游踪。

  奉荣梅 文/图

  “吾不智,触罪摈越、楚间六年,筑室茨草,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柳宗元在《送从弟谋归江陵序》中如此说。在永州后期,柳子俨然陶渊明般归园田居了。刘禹锡在《伤愚溪三首》中有“木奴千树属邻家”,柳子种植的柑橘有上千棵,可见住所背后是多么开阔。

零陵古城潇水河边古渡口。

  缧囚终老无余事,

  愿卜湘西冉溪地。

  却学寿张樊敬侯,

  种漆南园待成器

  ——《冉溪》

  直至唐宪宗元和五年(810),柳宗元已是三十八岁,谪居永州五年之久后,才觉北归无望,此时他的妾雷五姨即将生孩子,再借居寺庙也不便,他决定在他钟情的西山北麓置地筑屋,甘愿做一个长久的永州子民。姑且学习寿张侯樊重种漆南园,不怕打击嘲笑,培养生徒,复操为文,来实现自己不灭的政治理想。

  西山东麓的潇水,西侧有小溪,原名染溪,柳宗元定居在溪之东南后改名为愚溪。愚溪自西山北麓蜿蜒东流,穿密林,越坻石,水流峻急,幽邃浅狭。

  囚居永州,柳宗元在古城的胜景漫游,也四处探胜,常常过潇水去寻幽,《始得西山宴游记》《钴鉧潭记》《钴鉧潭西小丘记》《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小石城山记》《袁家渴记》《石渠记》和《石涧记》等八篇游记,就详尽记录了他的游踪。这八处曾经无法位列永州名胜排行榜的幽谧处,因为柳宗元的妙笔,成为名胜新秀,也跻身永州的“5A”风景,而成为此后文人墨客竞相循文揽胜之处。

  我求学西山脚下湖南科技学院时,同学组织西山文学社,出刊西山文学杂志。课余,常邀三五同好,仿照一千多年前的柳宗元,“施施而行,漫漫而游”,“上高山,入深林,穷迴溪,幽泉怪溪,无远不到……”,去现实中寻觅柳子笔下《永州八记》中的山水胜景。

潇水西岸

  秋日,我们曾发起登西山比赛。校园在西山东麓,较平缓的山坡已被学子踩出多条山路来,毋需像唐朝的柳子一般从河东渡江,沿蛮荒的北麓劳顿攀援,“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

  不过捷足先登者在西山巅的怪石上一齐击掌而呼时,我才领略到柳子《始得西山宴游记》里描绘的西山之“怪特”:“其高下之势,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攒蹙累积,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外与天际,四望如一”。我们与柳子一样引觞满酌,暮色苍然时,犹不欲归。

  正因柳宗元已将此永州当做了自己避世读书的世外桃源,他才选中西山脚下、愚溪尽头那块静谧之地,开始营造自己的愚溪园林景观。“把锄荷锸”,错置嘉木异石,芍药、荷花、秋菊、冬梅四季竞秀,红了石榴绿了芭蕉,甜了柑橘香了柚子。丘、泉、沟、池、亭、岛,与愚溪、草堂相映成八景,他即兴作《八愚诗》,记录自己安居后“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的心境。

  他还写了许多种植诗,如《茅檐下始栽竹》《种仙灵毗》《种术》《新植海石榴》《早梅》《南中荣橘柚》《红蕉》,像一个画家写生一般,他将自己劳动种植,到赏花尝果,与心志,倾注在一花一叶之中。

西山脚下的愚溪。

  柳子没有陶侃采菊东篱下的悠然,他是无法选择地在这个当时世外桃源般的山谷蛰居,他只是被动地接受做一个愚溪“隐者”,于是,他此时的诗文里似乎有了一些无奈的认命、自嘲与故作轻松。

  鹤鸣楚山静,露白秋江晓。

  连袂度危桥,萦回出林杪。

  西岑极远目,毫末皆可了。

  重叠九疑高,微茫洞庭小。

  迥穷两仪际,高出万象表。

  驰景泛颓波,遥风递寒筱。

  ……

  这首《与崔策登西山》赠诗,写于元和七年(812)秋,与诗人的山水笔记《始得西山宴游记》应是姊妹篇。诗文都未实摹西山的景物,意境与主旨大同小异。先是阐发极目远眺的幽思,再表影遁山水、观鱼听鸟以缓愁肠,谪居中的悲愤与无奈:“谪居安所习,稍厌从纷扰。生同胥靡遗,寿等彭铿夭。蹇连困颠踣,愚蒙怯幽眇。非令亲爱疏,谁使心神悄。偶兹遁山水,得以观鱼鸟。吾子幸淹留,缓我愁肠绕。”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溪居》这首五言里,洋溢着柳子心境的变换,为谪居南蛮之地感到庆幸起来,难免就长歌楚天碧了。沈德潜说,“愚溪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唐诗别裁》卷四)

  潇水,古渡,浮桥,愚溪,柳子街,柳子庙……三十年前,那条石子老街,在我的眼里如同老家县城一般亲近,街上闲坐扯谈的翁妪,深入溪水的石阶上捣衣汰被的妇人,踢着毽子嬉闹着的孩童,就像我的街坊邻居一样熟悉。

  我和同伴无数次在青石板路上闲散地逛着,驻足柳子庙门前的石桥上,看愚溪从东边的钴鉧潭、小石潭而来,穿越杂树的环抱,仿佛两岸绿树的碧绿都在溪水里浸泡过一样,一匹碧绿翻越小水坝,跌落在清潭里阵阵惊呼与欢叫,游过脚下的石桥时,都满是山野的清气,水草也被它们奋不顾身的奔涌搅得披头散发兴奋莫名。向西,是清深的潇水,再钻过一道石拱桥,愚溪就融入了更宽广的世界。

  沿愚溪在柳子街行走得多了,街上哪里有家什么店铺,溪边哪里是竹林、古樟,都清楚得很。“新沐换轻帻,晓池风露清”(《旦携谢山人至愚池》。恍惚间,柳宗元也像一个普通得不再普通的街坊一样,新沐轻帻,从密林深处的小径,踽踽而来……

  “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 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幸此息营营,啸歌静炎燠。”(《夏初雨后寻愚溪》)柳子且歌且吟,显露出一种豁达、乐观,有种解脱俗尘、超越烦扰的轻松愉快,我也感染了他定居愚溪,拥有自家天地后的暂时安定之淡泊。

柳子街上柳子庙。

  2014年春日再访柳子庙,是陪同一行台湾作家湖湘文化行。在雨中,与台湾小说家陈祖彦、诗人龙影,三人共伞而行。

  雨水把青石板路洗刷得清亮泛光,修整过的当街店铺,只有三两家奇石店、字画店开着门,没有寻常风景点那种喧哗与商业气息。曾经的铁匠铺与伞铺当然早已不见了,只有到地方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栏中去寻觅。倒是很多门店上,都贴着大红的对联,有的是手写自创,很有意味。

  冒雨寻访钴鉧潭、小石潭遗迹。钴鉧潭,那个像古代熨斗的溪边小潭,“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仍然“有树环焉,有泉悬焉”, 清逸秀澈,幽静明丽,水流迂曲,水势峻急。只是,“其清而平者且十亩余”的水面不见了。柳宗元当年在潭边想象,“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于是就觉得自己的心被这个清幽的碧潭留下,“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

  钴鉧潭西小丘的嘉木美竹间有奇石,“突怒偃蹇,负土而出”,“嵚然相累而下者”,像牛马饮水愚溪,“冲然角列而上者”,似熊罴登山。立于奇石四望,西山耸立,云浮溪流,鸟兽遨游。枕席而卧,清泠养眼,淙淙入耳,悠然松旷,渊然而静谧,与目、与耳、与心皆融合一体。

  过钴鉧潭两百步远就是小石潭了。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隔篁竹没有柳宗元听闻过的如鸣佩环的水声,但水还在,还是清冽,那些为坻、屿、嵁、岩的石头被潭水湮没,那些空游无所依、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与柳子先生逗乐的潭中鱼隐匿起来了。

  雨中,水青绿中略黄,一线跳石从此岸链接彼岸,蛇形至岸边的青瓦砖房檐下林间。这溪涧,还是柳宗元时代的溪涧,这水,也还是柳子饮过的水吗?杂树蓬蒿青黄了一千年,子孙一茬又一茬。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愚溪尽头那块静谧之地,湮没在烟雨与葱茏林木交织的屏障里。柳宗元的愚溪草堂,在他离开永州之后,其实就荒废了。再去看,无非一些现代的复制。这些山,这些水,这些石头,还在,即可。

  “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似乎我就是柳子的同游者,那个从者、我的同姓家门“奉壹”。 冷雨中,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柳子先生千年的“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沿着一壑清溪,拂面而来,清寒之气推搡着我的脚步。

  雨中愚溪染绿,小石潭在篁竹烟雨中幽秘不现。

柳子庙内古戏台。

  “山水来归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柳子庙正门的清代石刻楹联,铭刻的是永州黎民对柳宗元的纪念,尊奉其为“柳子菩萨”。庙最早修建是在北宋仁宗至和三年(1056),当时称“柳子厚祠堂”。进门的前殿木板戏台上,清代大书家何绍基的题匾“山水绿”,与依山势而筑的中殿相对。

  地势更高的后殿天井里竖立着历代石刻碑记,“荔子碑”、怀素的狂草《缘元草莽瑞石帖》碑、严嵩的《寻愚溪谒柳子庙》碑等,较为珍贵。今人塑的柳子像,在空阔的后殿面朝戏台而坐,视线眺望愚溪。柳子庙门额上有“都是文章”的匾,像柳宗元高举的牌子,是标明他自己的“永州山水都是文章”,还是烟雨过往的历史不过都是“文章”而已?

  迁居愚溪后,柳宗元才开始过上真正意义的家庭生活。他在长安和永州先后纳妾数位,但皆因非出自士人之家,加上后来颠沛流离,不能正式婚娶。但是在愚溪草堂里有了永州妾雷氏的操持,先后添了几个绕膝嬉闹的儿女之后,这田园居的生活才有了生趣。柳宗元也进入了他潜心读书、思考和著述的最佳时期。

  柳宗元一生中留下了六百多篇作品,大部分是在永州所作。他是个文体全能型文学家,论说、传记、寓言、山水游记占据主导地位,诗歌也留下164 首,还有大量的碑志、表、启、书、序等二十多种,其中不少作品的思想艺术达到了很高的高度。

  不能跨出永州一步的柳宗元,只能靠书信联络一些故交同道刘禹锡、杨凭、吕温、韩愈等。他与同时被贬湖南朗州(今常德)的刘禹锡的通信最为密切,这些信笺成了他孤绝中的精神慰藉。柳、刘的手足之情绵延一生,在他们同被召回长安旋即又被改放远州时,柳宗元上疏朝廷以自己的柳州任职与刘禹锡被贬更艰险的播州(贵州遵义)对换。

  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

  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

  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刘禹锡后被改换为连州刺史,与柳宗元偕行南下至衡阳。歧路分别之际,柳宗元写下了这首《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刘禹锡对答一首《再授连州至衡阳酬赠别》。

  两位莫逆之交,临湘水垂泪惜别,相望长吟,生死离别的哀伤与悲凄,千百年来在回雁峰下萦绕回旋。

  (此文刊发于《中国作家》2016年11期,原文有删节)

  作者简介

  奉荣梅,中国作协会员,资深编辑,专栏作家,主创散文随笔与读书札记,“浏阳河西岸诗群”成员。近二十年来倾心湖湘文化遗址田野考察,撰写“道州旧影”、“古代寓湘文人寻踪”等系列历史文化散文,在多家报刊开设读书、历史随笔专栏。 出版散文随笔集《浪漫的鱼》《寒花淡影》《迁客骚人潇湘情》(合著)《品读长沙·风流人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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