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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廷:千家峒情结

  千家峒情结

  文/李长廷

  千家峒这个地名,从元朝大德九年始,就成了南方瑶族人民心中一个难解的结,一个永远的痛。

  大约是这一年三月里的某一天,几声惨烈的狗吠,一下子就打破了千家峒上千年的宁静,也打破了千家峒这个“尚存尧舜之风”的温馨之乡的美梦。

  元朝的官兵,不分青红皂白,践踏着山水间一片盈盈春色,气势汹汹,围剿千家峒来了。

  千家峒的瑶民毫无思想准备,他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时隔六、七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也还是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按民间传说,是因为当时一个稅官进千家峒收税,千家峒的瑶民对他很热情,这家请喝酒,那家请吃饭,好酒好肉款待他,不知不觉一年过去,官府以为这个税官一定是被瑶民坑害了,于是起兵进剿。

  历史可真会开玩笑。如果像围剿千家峒这样的重大事件,可以轻描淡写地以一次误会搪塞,那么,我们今后还会有谁去相信历史?

  据千家峒古文献记载,元朝中叶,千家峒曾连续几年遭遇大旱。那么,问题或许就在这里了,因为连续干旱,千家峒瑶民交不起官税,从而导致了这场突如其来而且是灭顶之灾的变故。

  面对潮水般汹涌而至的官兵,千家峒瑶民惊惶失措之余,曾在仓促间组织反抗。明知是以卵击石,但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太珍惜千家峒了,毕竟这是他们苦心经营了上千年的家园啊,是他们的根啊!虽然,世界很大很大,可是哪里有他们的容身之处?他们的祖先,一代一代,从遥远的北方,不停地迁徙,迁徙,上百年上千年的迁徙啊,上百年上千年的飘泊啊,最后是千家峒敞开胸怀,收留了他们。

  那时候,一眼望去,山是荒凉的山,水是荒凉的水,地方并不宽绰,可他们已经很满足了。何况这里四周高山环抱,人迹罕至,与世隔绝,是个真正的“世外桃源”,它与外界连系的惟一通道,仅一个洞口,这个洞口听说当初只能容一条八十余斤的牛进出,其窄狭可见一斑。后来或许是经过了人工的斧凿,才变得稍宽阔一些,但也仍是一个隧洞而已,需摸索前行数丈,方可见着光亮。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曾随人去千家峒一游,那时千家峒的天地已变得十分地开阔,1967年为修筑林业公路,将千家峒惟一出入门户的那个洞口旁的石山劈出一条通道,如今连载重汽车也能畅通无阻,但洞口仍留着一截。我当时伫立洞口,仰望洞顶“穿岩”二字,心中甚觉不是滋味。后来在一篇文章中,曾这样记录当时心中感慨:“以世界之大,何以留给一个民族的出路竟是如此窄狭?”但是今天想来,这个闭塞的环境,倒是给当时的瑶民,带来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安宁,他们躲进世界一隅,无心去打扰人家,也不希望人家来打扰他们,只求大家相安无事,过一种实实在在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生活。谁又曾料到,他们心目中的所谓“乐土”,早已成为封建统治者的眼中钉,封建统治者是绝不容许自己的管辖之内有一片净土的,哪怕是巴掌大一块地方。千家峒四周的山峦不可谓不高,可哪能抵挡得住元朝官兵蘸满血腥的刀枪剑戟?瑶民匆忙中垒砌的石城墙,六、七百年后的今天,仍傲然挺立,岿然不动,墙体厚度2米以上,高几近3米,不可谓不坚固,可照样抵挡不住元朝官兵野兽般的行径。

  吊脚楼被焚毁,古老的长鼓被焚毁,古朴缠绵的瑶歌被焚毁,宁静平和的生活被焚毁……瑶佬吹起牛角,把十二姓瑶人召集在一起,他告诉大家,千家峒的历史结束了,鸟有鸟道,兽有兽道,各自逃命去吧。并将牛角锯成十二截,每姓瑶人一截,相约500年后,千家峒的子孙重新回来相聚。这悲壮的一幕,深深烙印在瑶民心目中,也深深烙印在历史的屏幕上。从那以后,千家峒就成了瑶民子子孙孙心中一个难以解开的结,一个永远难以抑止的痛。

  我在少年时期,曾多次听到一些老人在茶余饭后,提起过“千家峒”这个地名。看他们当时一脸茫然的神情,仿佛是在讲一个遥远的梦境,讲一个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但是他们讲述的口吻是那么认真,那么严肃,相信千家峒是确实存在着,只是过于荒僻,过于遥远,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恐怖,所以至今无人涉足。我当时将老人所描述的“千家峒”,理解为一个荒无人烟的无人区,万想不到这么个地方,竟牵扯到一个民族的生死存亡,六、七百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次事件,按现在时髦的说法,竟连历史也差点为之闪了一下腰。

  500年后重相聚——那位瑶佬的话,当时一定像一道闪电亮在空中,让瑶民世世代代难以忘怀。可是我心中未免纳闷,这位瑶佬凭什么定下一个500年的期限?500年!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时间长度!莫非这位瑶佬竟是一位高瞻远瞩的智者,把一部中国历史基本参透?他就不怕瑶民子孙的意志,被这漫漫500年消磨殆尽吗?

  500年是太长了,让一个民族500年后再回故土重聚,历史如此安排,未免有些残酷。

  但是瑶民族的坚忍不拔,也正在这500年中得到了真正体现。面对命运的刁难,他们从不轻言放弃。我由此想到了居住在巴音布鲁克草原的土尔扈特族人(蒙古族的一支),距今二百多年前,他们从伏尔加河边迁徙东归,17万人,走了六个多月,最后仅剩7万人,创造了一个历史奇迹,此举被后人视为东归文化现象,可见故土对于一个民族,召喚力是多么巨大。瑶族也是一个执著的民族,他们的执著,毫无疑问,来源于他们固有文化的培植。我始终认为,瑶族内心里一定有一个“始祖”情结,他们尊盘瓠为始祖,恐怕比尊黄、炎为始祖来得更为虔诚,更为直接。后人把盘瓠说成是一只“龙犬”,抑或“神犬”,不知是有意将它神化,还是有意将它异化。瑶族子民对此似乎并不排斥,他们尊重历史对盘瓠的塑造。盘瓠出生于帝喾(高辛王)时代,母亲是高辛王宫中一名普通妇女,因患耳疾,医生从她耳中挑出一条浑身焕发黄金般光泽的虫子,然后置入瓠篱中,并盖上一个盘子,不久,这条虫子就变成了一条色彩斑斓的狗。这就是盘瓠。盘瓠对公主非常亲近。后来高辛王被房王围困,无奈之下,出榜招贤,许诺谁能献上房王脑袋,便将公主许配他为妻。接下来的故事,自然是众所周知,不必赘述。临了,高辛王有点懊悔,可是公主信守承诺,疾志不移,这使盘瓠很受感动,便给公主进言说:只要将他置入金钟内,七天七夜,便可变成人形。六天之后,公主等不及,揭开金钟一看,盘瓠已是犬首人身,再要变已是不可能了。后来盘瓠携公主离开高辛王,去了南方深山之中,开创他自己的未来。

  故事其实并没有什么特色,我从这一段故事的内核里,读到的是一对男女对于爱情的执著追求。历史给了盘瓠一个与众不同的身体,并为之编排了一段与众不同的出身经历,但我认定,这个盘瓠,一定是上古时期,除三皇五帝之外的另类开创型英雄。他头上没有任何光环,有的只是信念,只是不屈不挠。他不像蚩尤、共工,总想找机会逞一下自己的勇武,-凸显一下自身的价值。他出身于帝王的宫殿,却不留恋繁华,一心向往深山老林,默默地去开辟自己的天地,最终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他平凡,但是他伟大,是典型的平民化始祖。

  盘瓠的子孙,一代代都是在大自然的怀抱里长大的,是大自然陶冶了他们的品性,使他们认识到,惟有大自然,才是他们生命的本源。本来,由于历史的原因,瑶族并没有太强烈的“故土”观念,因为自古自今,他们都是在不断地迁徙中过日子。但是千家峒不同。千家峒使他们有了“故土”的概念,有了“家园”的感觉。千家峒的四块大田,——马胫大田、鹅胫大田、南蛇大田、平西大田,是他们用上千年的汗水浇灌出来的。他们的大田里,长出的谷粒硕大如花生米,一把禾可以打一担谷,七粒米可以熬一锅粥,种一年可以吃三年。这样的地方,天底下哪里去找?更何况,千家峒已成为瑶族团结、团圆、团聚的象征地,这里集合了平地瑶、高山瑶等各个瑶族分支,宛如一个大家庭,和睦相处,安居乐业,再不用去饱尝那一代一代不断迁徙的艰辛。千家峒既给了他们这一切,他们岂能一朝弃之而不顾?

  可是,如今500年早过去了,历史无情,不知当年的十二截牛角,现在沉落在何处。是千家峒的子孙,忘却了那个500年的期限了吗?忘却了曾经有过的梦幻了吗?不!当一些考察者,走遍湖南、云贵、两广,甚至东南亚、美国……,寻访当年从千家峒逃离的瑶民踪迹时,他们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从瑶族民间,读到关于千家峒的种种古文献手抄本,如《千家峒源流记》《千家峒流水记》《千家峒古本书》《千家峒永远流水部》《千家峒木本水源》《世代流传祖居来历书》……等等,等等,据统计,竟有数十种之多。这些古文献所记内容,天然一致,其中包括千家峒的地形,地貌,地名,千家峒事件发生的时间及经过,以及当年逃离的种种情形,几乎是出于一种版本。瑶族散居世界各地,关山阻隔,互无联系,这些古文献,显然是各地瑶民祖传。这就说明,数百年间,瑶民心目中的千家峒情结,仍是那么牢固。他们在等待时日。

  我有一次去江永,偶尔听朋友说起广西荔浦瑶民赵德标一家,三代人依祖传千家峒古本书记载,按图索骥,寻找千家峒的故事。公佬找了一辈子,最后遗憾逝去;爹佬找了一辈子,最后也遗憾逝去;到赵德标手上,继续寻找,他找到江永县大远,拿出古本书一一对照,穿岩石门,鸟山,马山,鹅山,石童子……无论地貌地名,竟然处处吻合,于是便认定这里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千家峒,于是毅然与兄弟携儿带女一共十余口人,一齐迁到这里定居。而一些专家学者,也认定湖南永州市江永县大远即千家峒故地,1986年,大远正式命名为千家峒瑶族乡。

  一个民族,离开故土700年后,仍能找到回家的路,实在令人佩服之极。我的记忆中,只有犹太民族有此壮举,他们在离开故土2000年后,不仅仍能找回去,而且连消失了近2000年的语言,又被重新启用。

  至此,千家峒的迷团算是解开了,瑶民的心结也算是解开了,赵德标圆了他祖祖辈辈一个梦,他的欣慰之情,是常人所不能想见的。随着时代的推进,千家峒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各地瑶民,纷纷前来寻根访祖,面对千家峒的山山水水,喟叹700年间的人世沧桑。而其余人众,则纯粹是要一睹它的神秘。一处被历史搁置近700年的山旯旮,它的一草一木,绝对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吸引力。

  我写到这里,曾一度搁下手中的笔,作一种冥思遐想。历史悄悄前进了700年,世上不知发生了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事件。中国一代代王朝更替,除了商、周,有哪一个王朝超过了700年?西域古城楼兰,人们谓之罗布泊的美丽幽灵,两千年前,因处罗布泊和孔雀河故道的“丝绸之路”而盛绝一时,却只在历史舞台上活跃了五、六百年便神秘消失。辽国灭亡时还拥有百万之众的契丹族,明以后竟集体失踪,不再有他们的消息。辽至明亦不过400余年。历史演变之速,是人们所始料不及的。

  自然,千家峒不同于楼兰,楼兰已成历史废墟,不,连废墟也没有,只留下典籍上的一丝记忆。而千家峒只是被历史撂荒在那里,它的文化的种子,还深埋在那些乱草丛中,终有一天,会有发芽生长的机会。瑶族的可爱,正在于他们心中的信念之灯永不熄灭,他们无论走到哪里,总有千家峒这根无形的线,始终维系着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不愧是盘瓠的子孙,生命力是那么顽强,只要有山有水,就能生根立足。千家峒无疑是他们生命之源,是他们永远的希望和理想。虽然岁月把他们脑海中的大部分记忆都抹灭了,可千家峒的影子却挥之不去,这影子尽管朦胧,有时朦胧得如海市蜃楼,若有若无,但他们坚信它的存在。大约正因为此,才有赵德标们,祖辈数代,锲而不舍寻找千家峒的故事。

  不过,以我的愚见,瑶胞们纷纷寻找的千家峒,已不是700年前意义上的千家峒,他们寻找的,或许并非一个具体的地域,而是一种文化,一种理想,一种希望,一种美好记忆,一个童年的梦,一个童话。所谓寻找,实际就是追求。有追求的民族,才是最富生命力的民族。

  笔者至此,忽又联想到一种现象,一部浩瀚中国历史,无论哪朝哪代,都喜欢拿“尧舜”来作比,就连我们的开国领袖毛泽东也不例外,希望他的事业能够达到“六亿神州尽舜尧”的境界。尧舜时期真有那么完美无缺吗?那时灾祸频仍,天旱水涝几乎成了家常便饭,生产力低下,不时还有战争骚扰,可是后人为什么对那个时代如此向往,将其作为理想社会加以追求?究其原因,也许是因为那是华夏民族的童年时期。

  童年是一种境界。人之一生,最美好最值得记忆与留恋的便是童年,童年的目光,天真无邪,他们看世界,纯洁透明,人与人,人与自然,协调和谐,没有争斗,没有冲突,生话中充塞着爱与被爱,连秋风吹落一片树叶,也是五彩斑斓,可爱之极。诚如笔者的童年,家境虽然贫寒,吃穿都令人发愁,但是今天对一生作一次回想,还是童年带给自己的乐趣多而具有回味。那月光下岩鹰捉小鸡的快活,那屋檐下男娃女娃扮新郎新娘过家家的愜意,以及六月天一丝不挂去水田里滚得如一只泥猴的疯狂,今天一旦忆起,总要忍俊不禁。

  对童年的回忆,其实也就是对故园的怀想。我相信大家对腾格尔的《天堂》耳熟能详。“蓝蓝的天空,青青的湖水,绿绿的草原,这是我的家。我爱你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腾格尔唱歌情真意切,他不是用嗓音在唱,而是用心灵在呼喊,他在用歌声回忆他的家乡。歌声中透出的那种故园情结深深打动着听众,有好多次,我差点被感动得流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童年。回忆童年的乐趣,实在是一种享受。那么,以此引伸出去,是否可以说,每个人亦都有自己的“千家峒”,每个民族亦都有自己的“千家峒”?而这个“千家峒”,应该就是各自心目中理想的乐园。

  是的,有那样一个地方,大田里能够长出如花生米般大小的谷粒,种一年可以吃三年,难道还不值得大家去永远追求和向往吗?难道还不值得人们毕数辈的精力去寻找吗?

  它可是抚育了一个民族的摇篮啊!

  李长廷,男,永州市宁远县人,1940年生,湖南省文联五届、六届委员,湖南省作协四届、五届理事,原永州市文联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解放军文艺》《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飞天》《山西文学》《青年作家》《天涯》《大西南文学》《红岩》《滇池》《花溪》《儿童小说》《巨人》《短篇小说》《小说月刊》《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已出版《苍山·野水·故事》《山居随笔》《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李长廷卷》。

来源:红 网

作者:李长廷

编辑:陈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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