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奇怪！象去了哪里呢？后来舜偶然去屋后水井边，看见水井边有新栽种的两棵树，一问，说是象近日种的，舜看着两棵树，百思不得其解。

大和姆妈因为思念象，近日饮食不思，时不时就去水井边抚着象栽的两棵树，以泪洗面，尽管舜和娥皇女英百般孝敬，也去不了二老的心病。大的一双眼睛，这时候倒是真瞎了，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盲人。舜为这事非常歉疚，认为大和姆妈今日的结果，全是自己一手造成，是自己没有尽到儿子应尽的责任，当初如果挽留住象，大和姆妈何至如此？作为儿子，对父母没有尽到责任，作为兄长，对胞弟没有尽到责任，舜内心里受的那份煎熬，真是一言难尽！后来二老离世，水井边的两棵树亦长得繁茂挺拔，舜因怀念二老，又怀念胞弟，就将这两棵树名之曰象树，并立下誓言，此生一定要将象寻找回来，以告慰二老泉下之灵。

天下事情谁能够意料呢，日思夜想的象，竟然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形下，突然从南方的苍梧地方冒了出来，这难道不是天意吗？

舜还在继续着他的弹奏，继续着他的演唱，他的弹奏和演唱是如此的投入，以至让附近林子里的一些鸟们，如听到召唤似的，一律向舜的身边集合拢来，叽叽喳喳的，似乎在舜的优美旋律里，又增添了几分天籁之音。

悄悄地，娥皇女英来到了舜的身边。

娥皇是早早就起来了的。舜的这支《南风歌》，以前她有过耳闻，但没听过他演奏，现在乍一听到他演奏起来，娥皇的内心里，不知怎么的起了一圈涟漪，娥皇兀自在想，舜是出于一个什么缘故，要大动神思，赞美这无影无形的南风呢？

英妹，仲华的心事，似乎比前些日子更重了呢。娥皇说。

我也觉出来了的，是不是因为有了象的消息的缘故？女英说。

娥皇女英来到舜身边的时候，舜是感觉到了的。舜说娥英啊，你们既然来了，就听听我的演奏吧。娥皇说我们已经倾听了多时了，刚才我们正说着呢，仲华的心呀，恐怕早飞到遥远的南方去了！不过我们还是想问个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象的缘故吗？可象的消息是昨天才得到的，而你这支《南风歌》，却已酝酿多时了，你是不是还另有隐情？

舜听到娥皇的问话，骤然停了演奏，勾头扫了一眼脚下的那片草地，说，娥真是厉害啊，只有你能看透我的心事！

女英这下不干了，说你们打什么哑谜啊，什么心事不能告诉我？

舜就笑，娥皇也笑，只是笑得有点勉强。

舜在这一天，忽然做出一个决定，要携了娥皇女英，去冯诸山下一个叫姚墟的地方，为双亲扫墓去。姚墟是舜的出生地，他的大和两个姆妈均葬在这里。舜这一辈子，曾经有过不同于常人的，较为错综复杂的人生经历，生养了他的姆妈握登氏，家族背景显赫，势力强大，据说大因此很受了点窝囊气，婚后两人感情并不融洽，不过姆妈在姚墟生下舜后不久便病逝了，大理所当然又讨了房继室，后来生下了老弟象。至于大为什么要与一个显赫家族的女子结亲，舜后来才有所了解，无非就是一个“攀”字，弱小族团攀附势力强大族团，有利于自身的生存与发展，这是当时的趋势。当初颛顼、帝喾上台均是靠的母家的势力，最能说明问题的是帝挚，他的母亲常仪属邹屠氏，出自蚩尤九黎部落，虽然后来随帝喾迁到了亳，势力却一直很弱，帝挚上台后，主政没几年，便主动让位给了同父异母的老弟——尧。究其原因，就是尧的母家太强势。当然，舜的大攀附握登氏并没给有虞氏这个族团带来什么，倒是给家庭不和谐留下了后遗症。所以当舜和娥皇女英结亲时，大还曾告诫舜：弄得好一步登天，弄不好一落千丈，此事你要三思。好在舜有主见，一直认定自己不是攀附，而是二人主动下嫁。舜的大后来认为，舜处理此事的态度非常之得体，因此在最大程度上消弭了对于舜的一些成见。4000多年前的那个时代，母家背景如何，是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命运的。舜的大生性偏执，认死理，凡事把握不住自己，所以一事无成，后来重新组织家庭，又因耳根子软，偏听偏信，处理问题难免一塌糊涂，有时脾气来了收敛不住，把当初在前妻握豋氏身上积攒下来的怒怨，一股脑儿撒在少不更事的舜的身上，轻则骂重则打，时不时还要驱赶出去自谋生计。舜每每不开心时，就去生养自己的姆妈墓前哭诉一番。记得有一回，抬头看见一只母鸟觅了食回来，小心翼翼喂它的雏鸟，舜心中触景生情，着实很伤心地匍匐在地，痛哭到傍黑才回家，被大和姆妈痛斥到半夜方才罢休。但是现在回过头来看，瞽叟苛刻对待舜的结果，伤害到舜了吗？没有。不仅没伤害到他，反倒造就了他。如果不是因为瞽叟的苛刻，舜如何有那么多感人的故事流传后世？像“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像“一年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像“小杖受，大杖走”等等，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所以舜对自己的大，总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他每常想，如若剔除大的因素，自己何以会去闯荡社会。不去闯荡社会，又何以能结识天下精英，何以能提高自己的人格魅力，何以能展示自己的雄才大略，何以拥有让人羡慕不已的资质，何以会引起四岳的关注并最终进入帝尧的视线？按他当时的身份，不过是个捕鱼种田，外加烧点陶器的农夫，与那些上层人物，八杆子打不着。可见一个人的命运，是有它的定数的。

此刻舜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一片葳蕤草地，好繁茂的一片青草啊！记得数年前好友方回曾对他说，你德在土，禹德在木，见好就收吧。方回现在去了哪里，舜一无所知，有他在就好啰，可他偏偏不在，眼下一切事情，恐怕只有靠自己把握了。

舜这一次携娥皇女英来祭拜大和姆妈，表现出来的态度似乎与以前的祭拜迥然不同，以前舜来祭拜，甫一来到墓前，嘴里还未言说什么，便扑通一声，将整个身子倾倒在草丛里，不住声地号啕起来。舜一边号啕一边倾诉，感动得娥皇女英抽泣不已。可是这一次，舜面对三位逝者，只是默立不语，目光痴痴的，虽有万语千言在胸中澎湃，却不知从何说起。娥皇何等精明，悄悄和女英说，英妹，你看仲华的态度，哪里是来祭拜，分明是来辞行来的。

辞行？女英有点懵懂，正要缠住娥皇问个清楚明白，不料舜却在急切中做了下一步的安排。

走，我们去平阳！

去平阳干什么？女英问。

娥皇使使眼色：尽管走你的，问什么问！

平阳是当年帝尧的都城，舜是在那里发迹的，如今他要去那里，一定有他的用意。

后来他们一行，并未到达平阳，车行至一座峡谷边便停下了。因为群山耸峙，峡谷显得格外幽深，风从峡谷中吹来，隐约能捕捉到一阵阵的虎啸狼嗥。舜第一个下了车，大踏步去到一个坡坎前，手搭凉棚，向峡谷纵深处望去，像望一段过往的历史。这时娥皇就走过去，贴着他耳根子问：是不是想起了那回独闯深山峡谷的往事来了？舜听娥皇如此提问，表情上颇有些惊异，良久，他反问娥皇：你看我眼下这个样子，还有独闯深山峡谷的能力和勇气吗？

舜的问题提得突兀，娥皇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娥皇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数十年前，那个无论如何忘怀不了的早晨。那个早晨云气好重啊，人就像钻进一个不透气的窑洞里，挤压得胸口一阵阵发紧。后来老天忽儿扯雷打闪，一场暴雨说来就来，以为是天河决堤了呢，连峡谷间的鹰都找不到一处避雨的地方。朦胧中看远方的山山岭岭，像被闪电抽打得浑身抽搐，瑟瑟发抖。这时候只见仲华只身一人，冒雨冲向峡谷——他要去接受帝尧的最后一道考验。考验的内容，就是在这样的狂风暴雨之中，去峡谷纵深处走一个来回。峡谷狭而长，内里的构造并不为人所知，由此豁口进去，再从另一豁口出来，恐怕要一整天的行程，一般人，不要说进去走一个来回，即便站在外围远远望上一眼，也会心生惶恐。何况，峡谷中并无路途可循，在这样一个昏天黑地的暴雨中去瞎闯，谁能保证不会迷失掉方向？抑或被毒蛇猛兽缠着？如若这两项中碰上一项，考验失败是小事，恐怕连命也要搭上呢。

此前，娥皇曾屡屡在帝尧面前陈诉：至亲至爱的大啊，这难道是一定要拿来考验仲华的项目吗？不能够避免的吗？仲华已是我和英妹的夫君，你难道一点不顾及吗？帝尧当时果断地挥挥手，说：这不是我的意志，是上天的安排，如果他连上天的安排也要违背，哪配担当天下的重任！

娥皇深深叹一口气，去和女英商量，如何才能为仲华，减轻一点危险。女英说我要为他编织一袭蓑衣，和一顶斗篷，不要让身子被雨淋湿了。娥皇说，那么我去找人借一张弓来吧，一来防身，二来壮壮胆子。

舜披了女英编织的蓑衣、斗篷，携了娥皇借来的一张弓，独自去了深山峡谷里闯荡。他闯荡的情况如何，唯有等他出来才能得知，这里只说娥皇女英，她们在这一天里，受的那份罪，真是难以想象的残酷。她们不听任何人的劝告，相拥相抱，死死守住在山的豁口，不吃，不喝，将身子暴露在雨地里，渐渐成了两砣泡在水中的石头。石头也有泡软的时候啊，有人便为她们撑起一顶雨棚，可她们不稀罕，她们说，仲华连命都豁上了，我们怕什么，我们一定要在风雨里等他回来！这时帝尧也来了，帝尧说你们这种行为，真是愚蠢到极点了，上天看了都会笑煞！虞仲华的这场考验既是上天的安排，他果真有这个缘分，上天何以会给他罪受？若无这个缘分，你们这又是何苦来？

帝尧的话并没能动摇娥皇女英的意志，似乎她们真成了两砣石头，不为风雨所动，也不为旁人的劝说所动。

终于在傍黑时分，她们苦苦等待的仲华，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去时是活蹦乱跳，回来还是活蹦乱跳，人们问及峡谷中情形，他说他曾迷失过方向，但很快就纠正过来了；又说他亦曾碰上过老虎阻了行程，相互对峙了许久，谁也不相让，后来老虎终于拗不过仲华的耐力，抽身走了。又有粗大如树桩的蟒蛇，也只是乜斜了他一眼，没有别的什么表示。仲华在说这些的时候，口气是轻描淡写的，好像只是平日里去郊外玩耍了一回。娥皇女英听到这里，便埋怨说，亏得我们死守在这里，为你担心了一整天，你倒自在了！二人说着欲站立起来，却无论如何站立不起，稍一挣扎，竟晕过去了。

娥皇在想着这些往事的时候，舜心中同样为这些往事纠缠着。他不知如何向娥皇女英表述此时此刻自己的心迹。他甚至不止一次诘问自己：今天到这里是干吗来呢？

李长廷，男，永州市宁远县人，1940年生，湖南省文联五届、六届委员，湖南省作协四届、五届理事，原永州市文联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解放军文艺》《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飞天》《山西文学》《青年作家》《天涯》《大西南文学》《红岩》《滇池》《花溪》《儿童小说》《巨人》《短篇小说》《小说月刊》《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已出版《苍山·野水·故事》《山居随笔》《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李长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