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航空工业出版社出版了冯紫英写的长篇散文集“新时代兵生活作品系列”(以下简称“作品系列”),包括《兵生活》《兵日志》《兵本事》《女兵事》《带兵记》五本散文集。读之,深感字里行间涌现的浓郁的军人威武之气、兵事浩然之慨和兵生活的动人之情扑面而来,那词句精炼,铿锵有力,一派简洁明了、明快亮爽的文学风采,而文章又不乏细腻的描写,深切表达出作者对军人的热爱之情、诚挚之心,让我们领略到了“作品系列”动人心弦的文学性和艺术性。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中国当代散文写作过于追求大散文及文化散文,这种文体的语境语态的开拓和伸展,客观上来说,开辟了散文写作的新尝试和探索,在一段时间里对于散文写作尤其是新媒体讲坛式的散文写作,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但是这种散文语体和传播形态的“快餐式”的泛滥,很快让人们生发了自觉和不自觉的“距离感”和违和感,认为当下散文的创作从过去“散文模式化”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对标中国散文传统,它已形成了散文写作伦理上的偏离,文学界业内人士对此已有微词和警惕。有学者曾经讲过:“当代散文在‘文化大散文’这一写作潮流的影响下,日益青睐历史重述与文化感慨,从而渐渐遗忘了‘记述’的传统。散文正在成为‘纸上的文学’,正在丧失和生活现场、大地细节、故土记忆之间的基本联系。”[1]中国散文文体自古以来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写作伦理,并为中国文化传统所认可。古代的文言文是这样,当今的白话文同样是这样。季羡林先生说过:“……(白话文的散文)上承几千年的遗绪,含英咀华,吸翠扬芬,吞吐百家,熔铸古今,是‘五四’运动以来最成功的文体。”[2]换句话说,无论散文的写作如何创新和多样化探索,终究它在骨子里是存在着散文写作伦理的,散文的文学性艺术性说到底是体现在它的写作伦理美的。冯紫英“作品系列”放在当下散文书写的复杂语境下解读,笔者感到他为应对当下散文创作的写作伦理偏离,已在向我们展示了他在散文写作伦理上的有益回拨。
——在军营的独特语境,又贴近社会现实的话语空间,展示了他在散文的抒情这个本质维度的语言重构。
在一般人的想象当中,似乎军营的生活离不开武器、武力的冰冷、严肃和枯燥,与抒情的格调、语境是绝不相容的,那么来自军营的散文,冯紫英又是怎样去发掘、展示抒情的书写的呢?他在《女兵事》这本书的开篇之作《女儿当兵》上就把军营生活与社会现实有机描述在一起,以女兵这个融合着“兵个体”与“社会个体”特质的描述主体,去点亮通篇文章乃至全书的散文抒情的柔和光芒。
书中“女兵”这个特色人物代表,虽然没有具体到张三、李四的单个实体人,但却让我们领略到了军营这个特殊语境中,“女兵描述”所抒发的“女儿情、女兵梦”,和爱红妆又爱武装的当代女军人的情怀。这种贴近人物、走进人心的“抒情书写”在书里比比皆是,把女兵的独有心思与当下社会女儿梦想融合在一起,细细地剥茧抽丝般地娓娓写来,直拨读者心弦,无不共响共鸣。他还写到:
“而梦,绿色的女儿梦,真的实现了!镜子里那个傻傻的、英姿飒爽的女兵,是我吗?女兵是天底下最潇洒的人,而自己真的成了一名女兵。‘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耳边似曾想起伟人的声音。”
军营生活单调、枯燥,尤其是和平时期的军营,没有惊心动魄的战斗场面,除了抗灾抢险,也少有其他轰轰烈烈的参与到社会活动的行为,好像除了出操,还是出操……散文的书写,如何在作者所处的生活、工作的形式和内容均单一化的环境下,写出以作者身边人和事为题材的散文的艺术美,真还需要作者的匠心独运、视角独到,没有超出常人的用心体会体验,是难以发现现实生活美、难以书写出情怀美的。而连自己都感动不了的书写,却想去感动读者,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作品系列”以抒情式的散文书写,挖掘、展示着军营生活的独特美,让人随着作者的笔触,共鸣式地体会、享受着散文书写里的“情怀”这个本质特征美。在《兵日志》这本书里,他以独到的感悟,书写了《一路兵歌》这个“兵歌”专文组合,以大开大阖的结构、虚实有致的笔法、细腻有加的实描,让“军歌”这个中国人民解放军所特有的“文化现象”,焕发出了文学艺术的动人光彩。
他从古代军旅诗人的情怀下笔,到作者参军入伍时带着的一把吉他;从个人的文艺爱好到一生与军歌同行的生涯;从红军时代的红色歌谣记述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唱着军歌,把红旗插遍神州大地,走上天安门城楼,让五星红旗高高飘扬等一系列抒情书写,让读者顿感整个文章组合一气呵成。《一路兵歌》标题归总,各个分写标段,又有分有合,前后有序,犹如在一部交响乐大剧的旋律导引下,一条抒情的脉络从中贯通,提升了读者对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敬重、对军歌的喜爱、对军营的向往,对那段“跟党走,打江山”的激情燃烧岁月的怀念。也让读者进一步增强了认同感:军歌的历史就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成长壮大史,就是中国人民的胜利史。正如著名歌唱家王昆老师说:“新中国不仅是解放军打下来的,也是我们(文艺工作者)唱下来的。”王昆等人的经典唱段唱进了当时的农民等劳苦大众心里,唤醒与凝聚起他们对中国共产党的向心力。人心所向,才有了淮海战场上群众拥护人民解放军的车轮滚滚,成为推动中国历史前进的伟大动力。[3]这也就表明:作者成功地找到了军营这个独有语境里散文抒情描写的对象、笔法及和平时期军营文学中长篇散文的美学结构。
——以文学的真实,和心入、情入的细节描写,展示了作者散文创作取材的意境取向。
意境与诗意一样,都是散文书写表达情怀的重要艺术手段,只有创作者、记述主体与读者三者的心灵相通,心心相印,方能有大众共鸣的好作品。古人说得好:“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4]换句话而言,通人心的作品,才有文学艺术意境。“作品系列”作者十分注重创作取材的意境取向,他不追求神秘军营和军事题材宏大叙事的玄奥、玄浮性,避开当今大散文泛滥的语境,以文学的真实,开辟非虚构叙事散文的“军营文学”写作路径。“作品系列”的五本书,从语言到内容,从架构到细节,都来自于作者的所见或所闻或所做,尤其是源于作者的文学艺术意境的提炼,因而读来让人感到真情实感,文字又朴实可亲。正如作者在《兵生活》代序篇章所写的:“士兵是我师,我是士兵友。为使其更贴近基层,贴近士兵,成书前曾先后征求了近千名基层官兵的意见和建议,与其说这本书是我用心写就的,不如说是官兵们言行的实录,青春的颂歌。”
细品作者在散文艺术意境取向上的思维出发点和路径,笔者认为,作者最具有闪光点的笔法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抒情的程度拿捏到位。军旅文学艺术毕竟是一种金戈铁马的传统文学意象,历代的军旅诗人(文学作者)所抒发感情及营造的艺术意境,都是与风花雪月、草长莺飞无关的,即便是浓墨重彩描写生离死别和怨妇思夫等场景的文学作品,其抒情也表现的是一种豪迈之情、思念之情,作者对此也是深谙个中隐秘之道的,因而把抒情描写体现在朴实的语言和生动的细节上,而不是堆砌形容夸张词语,或者是精雕细刻的情感描写上。《女兵事》这本书写了32个女兵故事,读来趣意盎然,写像了女兵,又写活了女孩;平日里的音容笑貌、一举一动是一个女兵,私下里嬉笑打闹、心思细腻,又是一个女孩。这样,作者表达的抒情程度,符合主人公所处的军营语境,又获得读者认同的艺术意境。比如,在妈妈送兵的场景上,作者是这样进行抒情书写的:
妈妈边叮咛边用手抹着眼泪。
列车渐行渐远,妈妈跟着列车跑动着,挥动着双手……
“丫头,照顾好自己!”
“打电话啊!”
有泪水漫过眼帘,且有过河之势,这有损共和国女兵形象啊!我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呵呵,真的水漫金山了。那老莎士比亚的话要应验了,不,我别过头去!
一个有情有志的女兵形象便跃于纸上,一场朴实生动的女兵别离之情、亲情的展示场景,变成了艺术意境再现,深深地打动了读者之心,也印证了“作品系列”在散文写作伦理上的把握。
散文抒情有度,正是散文艺术伦理的原意和真谛所在。过去,我们在一种模式化的散文书写里,可以看到艺术意境被夸张无边的描写、营造,甚至模式化的把叙事抒情,僵硬地拔高到“高大上”的思想意旨中去。读者读后要么是感到“假大空”;要么是甜蜜于心、浓化不开,读了感到心堵,心间不敞亮通爽,感受不到散文艺术给人的诗意和精神自由。文学大师汪曾祺曾在《蒲桥集》的自序中说过:“过度抒情,不知节制,容易流于伤感主义,我觉得伤感主义是散文的大敌……我是希望把散文写得平淡一点,自然一点,家常一点的。”“作品系列”里的散文就努力做到这一点。
作者在散文创作意境取向和营造上的另一个方面的亮点,就是注重建构新鲜句式,运用新颖方法活化词语,词语的活化和句式的求新,是散文耐读可亲艺术特色的基础。古人历来注重文章写作的新意。明朝的李渔在《闲情偶寄》一书中就鲜明地提出作文要“意取尖新”。他写到:“统一话也,以尖新出之,则令人眉扬目展,有如闻所未闻;以老实出之,则令人意懒心灰,有如听所不必听,白有尖新之文,文有尖新之句,句有尖新之字,则列之案头,不观则已,观则欲罢不能;奏之场上,不听则已,听则求归不得。”[5]这也是文学创作惯常说的文字功夫所在。作家散文写作功底,除了谋篇设章外,重点还是体现在文字的组织,体现在词句艺术张力的构建和强化。“作品系列”注重从意境取向出发,锤炼词句,活化词句,使之更贴近现实,更贴近读者情感,再塑散文这个撩人情怀、直驱心灵的艺术载体。在《兵日志》的“述队列”中:从刘班长到当兵回家探亲的舅舅,再到自己处于孤独无助境地时给予我光明和温暖的妈妈,这个叙述句式层级叠进的架构,隐含着班长的师长之情、亲人之情的抒情脉线,让所有要表达的“自我”感受,都含蓄丰沛地蕴涵在句式变化的意境里,而句段中长短不一的句子,乃至只有一个词的句子,也生发了情感意蕴的艺术表现力。再联系这段文章的前后段,一个可亲可爱、令人无比敬重的“刘兵班长”形象,已经“活生生”地凸显在军营生活这个特有的艺术意境里了。
——以个体军旅生涯的文学体验和感悟,围绕散文艺术表现力的“情”与“真”这两个核心维度的书写,展示了作者散文写作伦理美感特征的建塑。
散文写作伦理美不是机械的空洞的形式。我们可以理性地总结、归纳散文写作理论伦理,但散文写作伦理美感是一种生动的具象的生命体验。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说:“通过美感来摄取的美,而不是美感的主观的心理活动自身。就像物质的内部结构和规律是抽象思维所摄取的,但自身却不是抽象思维而是具体事物。所以专在心内搜寻是达不到美的踪迹的,美的踪迹要到自然、人生、社会的具体形象里去找。”[6]“作品系列”的书写,都是来自于作者的切身体验和感悟,可以说是作者把从军以来的所思所悟的心理状态和时序不同的各种情怀,都体现在了“情”与“真”这个散文写作伦理的核心价值的坚守和张扬上。它以作者的军旅生涯中刻骨铭心的真情真事纪实,去追求散文艺术的提炼升华,在散文写作伦理范畴里,建塑了散文美感意义的特征和形象。
“作品系列”作者18岁从军至今,可以说一辈子都生活、工作在军营里,所以,在散文写作理论美的发掘、发现的过程中,已经自觉和不自觉地在主观心理方面不断积累素养、营造条件。这种文学素养的积累,客观上就把作者整个情绪、感觉、思维不断地促进改造,不断地移动、调整着方向,去面对军营生活领域及相关的社会领域的美的形象,把美如实地和深入地反映到自己心中,再把它以美文形象放射出去。换句话说,它凭借军营文学形象现实,创造具有“情”与“真”这两个核心维度的散文艺术形象,并予以创作表达出来,成为展示在我们面前的“作品系列”美文艺术。《带兵记》记述的是“带好00后兵的100个细节”,而从文学观照角度来看,与其说是军队里首长带兵的体会和经验总结,不如说是作者在为散文创作所做的感性和理性的准备。美学理论告诉我们,心的陶冶、心的修养和锻炼是为美的发现和体验做准备的。创造美也是如此。《带兵记》表达的感悟历程,充分说明了作者在数十年军旅生涯里的众多事物里、经验里,在发现散文艺术美方面所付出的苦功夫。作者从当战士一路走来,经常深入部队基层,与兵们一道工作、生活,息息相通,坚持不懈地把火热军营气息的“文学艺术美”发掘出来,独辟蹊径,专门书写“兵味散文”的艺术美。就是这个创作历程,已足以表达着作者在“作品系列”中对散文写作伦理美的体味与察觉,以及在散文写作实践中的追求。“写兵心,记兵事,抒兵情,出兵味”的痴心,让作者的写作一动笔,其率真、平实的笔法和贴近“兵”这个书写主体代表的现实,就维护着、坚守着、表达着散文写作的“情”与“真”这个核心。
“作品系列”不仅表达出了作者发掘散文艺术美历程的信息,还为我们建塑了在文学层面上的具有散文艺术美感的“军营文学”特征。
比如,独创性地以“兵”这个活生生的实体人物,塑造成美感元素集合体的“文学符号”。作品把指称为张兵,李兵、王兵的士兵们,也包括第一人称叙述者“兵”,在军营领域里生活、工作、学习等等日常细节,从不同方位、不同环节,以平实、生动的纪实性记述出来,既贴近现实,让我们从中领略军营领域在文学记述状态下的美感,又突破以往散文记述中个体具象的抒情主体的局限,开辟了“军营文学”的散文写作对象的新选择。读者也从这些“兵”们的一个个系列性记述,而获得军营文化的整体印象,洞悉和平时期军营文化常态。当然,这些也都同时是“作品系列”作者在散文的写作伦理回拨中美感特征建设的新探索。
“作品系列”还回归了“记述的”和“艺术性的”中国散文文体的写作传统,还原了贴近事物细节常识和现场的写作。在《兵生活》这本书,叙述了104个故事,细节描写细致动人。比如《新兵班长》里有一段描写,将新兵的心理和又严又可爱的班长形象,活灵活现地展露在读者面前。这种细致入微的写法不是亲身经历,是写不出来的,不是有文学的感悟也是体会不到的。
散文的“记述的”“艺术性的”特征,是它与其他文学作品的界线之一,因而它的笔法切入点必然是细节性的、微小的。当代文学创新的兜兜转转,已经又让散文写作从意图“宏大叙事”回落到了现场写作,重新焕发出散文艺术传统的恒久的光辉。“作品系列”作者,将笔触聚焦于“兵”这个军队基层领域对象的书写,几十年如一日,写实写细写活“兵”的内涵和外延,而坚持不去从宏大的军营文化的叙事视角去谋求大散文书写。这种坚持既是作者因为职责所致的初心,也是作者对散文写作艺术美的不断探索,难能可贵。
参考文献:
①谢有顺,《重申散文的写作伦理》,《文学评论》2007年第1期
②季羡林,《季羡林说写作》,北京,中国书店,2007年1月第1版,p30
③杨劲松,《直接人心的作品才有未来》,2020年5月20日《中国电影报》(学习强国)
④(明)李渔,《闲情偶寄》,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年7月第1版,p327
⑤(明)李渔,《闲情偶寄》,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年7月第1版,p61
⑥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6月第1版,p18
来源:红网
作者:李祥红
编辑:邓丽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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