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即成故乡,回望已是乡愁。回乡的路不管远近,岁月总是脚下长长的羁绊。
我十三岁离乡读书,从初中到高中到大学,直至在零陵城工作安家、娶妻生子,一路走来,故乡成了我人生的驿站——只是短暂停留,而停留是为了远走。停留或长或短,先是寒暑假期,后是过节过年,再是节前年后。距离并未拉长,故乡却越离越远。直到有一天,父亲无论如何要回去,故乡才再一次进入我的生活,回乡成了我所有能够自主时间的唯一选项,床前尽孝也成了我的全部生活。越走越远的故乡才再一次真真切切进入我的视野,成为我的日常。
我的故乡就在零陵城乡下的富家桥镇涧岩头村。这是一个千年古村,近年来旅游兴起,已经成为旅游景点,大家更习惯称呼“周家大院”。 全村有六个大型古宅院,自明代景泰到清光绪年间相继建成,建筑风格非常相似,但每个宅院都成为一个独立的单元。登高而望,大院平面呈北斗形状分布,井然有序,层楼叠院,错落有致,青瓦白墙,浑然一体。每当油菜花开,青山明丽,和风轻拂,六座院落犹如一幅水墨画嵌刻在金黄灿烂的大地上,美不胜收。或冬霜初至的早晨,看故乡云雾缭绕,薄雾轻笼,微霜铺地,如轻睡的婴儿,寂静温馨,那又是一番风味。
我出生的院落叫新院子,建于清道光年间,到我出生时已经有100多年历史了。我家在爷爷辈还可以算大户人家,爷爷在本村周姓最大的地主家当管家,奶奶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慈眉善目,抽烟,裹小脚,认天命,相信“人生而知之”,反对母亲相信的“人学而知之”。爷爷奶奶生育了10个子女,但再也没有能够建起新屋,只能将祖上传给他的房子一分了事。我父亲是老满,只分到半座老屋,当然还有杂屋、厨房以及公用的堂屋、天井和走廊。虽然分到住的房子空间不大,但整个院落共有的活动空间很是充裕。院子里有十一座相对独立的小院落,十二个堂屋,相互之间通过走廊、回廊、耳门、拱门、天井、堂屋相连,人员往来非常方便。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雨天,大人小孩都在家里。院子里人来人往,鸡鸣狗吠,甚是热闹。小孩捉迷藏、拿木头、打同、打板、跳田、跳绳、滚筒、打仗,玩得不亦乐乎!
涧岩头村位于五岭山脉南段北麓,坐南朝北,东西南三面群山环抱,北面有一个宽度500米左右的宽阔地带。村前有一条小河,曰贤水,俗称大河。村子西边的那一条小河,曰进水,俗称小河。大河系贤水河的上游,从村子东边的群山中流出,自东向西,在村子西北角与另一条从西边群山中流出的小河汇合,折向北流,通过村子北面的宽阔地带,一路向北,直至人民桥而汇入潇水。
故乡的地形地势很有特色,会风水的都说这是一个出人物的地方。村后锯子岭呈东西走向,层峦叠嶂,连绵起伏,形似锯子,故而得名;村东西两边亦群山绵延,两座山脉与锯子岭相依相偎,分别自东南和西南两个方向蜿蜒而至,西边山脉在村西不远处耸立一座大山,青石裸露,犹如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东边山脉在村东不远处高耸两座山峰,一曰打鸟岭,一曰牛郎岭,每当太阳从东方升起,形如凤凰朝阳。周家大院的最后一名进士周崇傅先生用了四句话来形容故乡的地形与地势,很是形象:“左边青石挂板,右边双凤朝阳;门前二龙相汇,屋后锯子朝天。”
小时候听的最多就是周崇傅的故事。他生于清道光年间,字少白,号子岩,同治七年进士,入翰林,一生追随左宗棠,中途归隐乡里,出任萍洲书院山长。后再度出山,在新疆镇迪道兼按察使任上蒙冤自尽。后经左宗棠干预,方平反昭雪,得以扶柩回籍,葬于故里。周家人虽远居深山,但坚持耕读传家,我们村在明清两代共出过3名进士,周崇傅是第三个。三个进士建了三座院落,分别是红门头、黑门头和子岩府,均保存至今。乡里远近都有“顶子出在涧岩头”的说法,意思就是涧岩头村是一个出读书人的地方。这是很高的评价,周家人都以此为骄傲。
故乡的山山水水,留下了我无尽的快乐。村后的大山总是给我无尽的想象。小时候,每当浓雾弥漫、群山笼罩在浓雾之中的时候,我总想这是不是我们离天最近的时候,可不可以从山顶找到上天的路。每当晴空万里的时候,我最大的想法就是登上山顶,看看山的那一边是不是大海。还有村前的小河和河边的柳林是我们夏天的乐园,洗澡和打仗几乎是夏天的全部快乐。每当洗澡,必会打仗。一是自己玩,分成两派,打江山,一派在水里,另一派或在凸出水面的青石上,或在浮于水面的木排上,水里攻,水面守,不玩到夜色降临或父母叫唤不会归去。还有就是接近实战的打仗,与河对面的小孩,以河滩卵石为武器。对面地势高,但卵石少,我方处于河滩,地势低但子弹多。常常互有攻防,打得不亦乐乎,有时还打得人员受伤大人出面方止。
在老家过年是有讲究的。迎接除夕是第一项活动。每个人都会按固有节奏开始。上午上祖坟辞岁,祭拜逝去的亲人。我们兄妹要祭拜逝去的母亲,还要代父亲祭拜爷爷奶奶,祭祀回来开始沐浴更衣,然后筹备祭祖。每户人家都要出人出力,准备祭品,张罗悬挂,并准备几个最好的菜供奉在神龛前。筹备齐全,人员到位,主事号令一下,鞭炮烟花齐放,族中人等不论男女,按辈分高低依次祭拜。先朝神龛三拜周氏列祖列宗的神灵,再朝天三拜各路神灵。礼毕,各自回家过年。
迎接初晨是老家过年的另一项重要活动,主要由男人参加。午时一到,族中青壮男人,还有些小男孩开始到正堂屋聚集,各自忙碌起来。年长者开始在神龛前上香点烛烧纸,然后点燃火把。年轻人负责把礼炮烟花鞭炮搬往院落大门口,并在大地上插上香烛,燃烧纸钱。各家男人到齐,主事者手持火把,引领大家前往院外。火把一到,院外顿时烟花齐放,鞭炮齐鸣。热闹过后,大家开始轮流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朝天作揖祭拜,祈求上天保佑,四方大利。礼毕,主事者再次手持火把引领大家回到正堂屋周氏列祖列宗牌位前,集体三拜,祷告诸位神灵年关已过,祈求保佑新年如意。祭拜毕,不少年长者还会留在正堂屋给祖宗烧些纸钱,说些新年的具体想法和诉求,如保佑新建房屋顺利,孩子考个好成绩等等,其他人都怀着踏实的心情各回各家。
接下来就是拜年。初一要早早起床,准备迎接族人上门拜年。大家首先会到族中辈分最高的人家里拜年祝福。然后各路人马聚集逐户拜年。院落内互相拜完年,再统一到从院内迁出的族人家拜年。在院内拜年比较随意,既不放鞭炮,也不提礼物。但对迁出的人就正式得多。每户都备有鞭炮和礼物,似乎是要正式昭告乡里这户人家是我们的族人。集体活动完成,各自开始自由活动。有人会按照初晨祭拜的结果,往大利方向的亲戚家拜年,也有人不信这些,只按亲疏和辈分依次上门拜年。
过年,这个时间轮回的起点,让老家的每个人对未来充满敬意和期待。似乎万物轮回,一切都可以重来。树叶黄了可以再绿,花儿谢了可以重开,分离的人可以重聚,怨恨的人冰释前嫌。但逝去的时光呢?还有那老去的亲人,变白的黑发呢?犹如人生的单程票,都不再回转。
父亲最终死在了故乡。在故乡古宅院的那张老床上安静的离去。当父亲轻轻闭上双眼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失声痛哭!最爱我的人走了,横亘在天地之间保佑我的那一个人走了。从此以后,我就要独自面对苍天大地,走向人生的终点!当父亲埋在故乡的大山之后,我突然感到,与故乡的那一条脐带被生生掐断了。故乡终将走进了我的记忆,成为我的过去,渐渐离我远去。
但故乡的一切都已深深刻在了我的生命里。每当夜深人静的夜晚,我会回望故乡。故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会不断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故乡的天边那一颗颗闪烁的星星,像无数先人的魂灵,我想,他们都在关注我,等待着我有一天魂归故里!
我终将归去,我的故乡!
来源:红网
作者:周毅明
编辑:王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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