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不西亭

——柳宗元的孤勇

人生百年，困于七情六欲，苦于贫穷富贵，想法太多而不如意者常八九。事事不顺、事事难成，被轻视忽视、漠视渺视，遭排斥排挤、鄙弃抛弃，少重视关爱，缺乏安全感，才不能用、志不能舒，情无所治、心无所系，因此深感失落失望、失意失败，这不是常态也是常事。而在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社会，荣枯进退、贵贱变换，甚至朝登天子堂、暮为田舍郎的境遇，过山车样的遭遇，更考验着仕子的精神韧性。如果玻璃心、小心脏，就会深感挫败自责、无助无用，以至于避世厌世，生无可恋。突然有一天，时光推移中，因为某个机缘，顿悟了，豁然开朗了，一切都放开、放平、放下了，能大方地自我嘲弄、自我调侃了，能悦纳自己宽容万物了，能热爱自己也善待世界了，这时候，淡看云卷云飞，闲观花开花落，以出世的态度、务入世的事情，原本逼仄的人生之路，也越走越宽阔。

一

柳宗元的一生，无疑是让人仰之弥高的文化峰原。而他的人生际遇和心路历程，以及在千万孤独之中的孤勇奋起，更是后人追慕的榜样。我们让时光倒流到唐代元和四年（公元809）的永州东山法华寺旁，看一看历史是怎么营造了一个机缘，见证了柳宗元开始走向绝地反弹和涅槃重生。

这一年，构建西亭。柳宗元在《构法华寺西亭》中，有这样的清晰记录：

远岫攒众顶，澄江抱清湾。

夕照临轩堕，栖鸟当我还。

神舒屏羁锁，志适忘幽潺。

弃逐久枯槁，迨今始开颜。

字词之间，比赋了被贬以来的心灵感悟，总体上还是灰色的晦暗的，但“志适”和“开颜”字样的出现，已显示柳宗元的心理调适和积极的变化。

又过了两年，元和六年九月间的一个酒局，一场餐叙和雅聚，也在西亭发生了。我们看看柳宗元应酒友之邀，酒后写下的《法华寺西亭夜饮》，是如何体现他的华丽转身和走向新生的：

祇树夕阳亭，共倾三昧酒。

雾暗水连阶，月明花覆牖。

莫厌樽前醉，相看未白首。

多么亮色的诗句啊！我们不妨用今天的语句去感悟一下当时的情境：夕阳的余辉，斜照着法华寺西亭，幽静而闲适。我们抛开心头的杂念和郁闷，开怀畅饮吧。天色向晚，雾色朦胧，池水漫上西亭的石阶，就像潇水在荡漾。举杯投箸之间，月亮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在格扇窗上投下了花的影子，多么美丽动人。何须担心不用害怕，今夜一醉方休，就算樽前沉醉，你我满头青丝、正当青春年华，有足够的人生去打拼，有足够的机会去争取，让所有悲苦悲愤、失落失望滚一边去吧。

从构建西亭、夜饮西亭，到始得西山而宴游、移居愚溪，继而访钴姆潭、钴姆潭西小丘、小石潭、以及构愚堂、纪“八愚”、宿西岩，柳宗元活力重生，用生花妙笔和如椽巨笔，把永州郊外的小潭、小丘、小山和乱石，写成了传颂千年的《永州八记》，开创了中国山水游记散文的先河和标杆。

二

那么，是什么促成了柳宗元心路历程的西亭之变？柳宗元在《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中说：“间岁，元克己由柱下史亦谪焉而来。无几何，以文从余者多萃焉。是夜，会兹亭者凡八人。既醉，克己欲志是会以贻于后，咸命为诗，而授余序。”可见，元克己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到来和慕名求教者的增多，让柳宗元从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凄凉和不堪中，重新找到了被重视被需要的存在感，这无疑是柳宗元走出抑郁的一大原因。

西亭饮宴，柳宗元逃逸愁苦和凄苦、步入旷达豁达通达的原因，还有两条：其一，至元和四年前后，柳宗元对永州已经开始不再不服水土，对蛮荒之地的梅雨湿热气候有所适应，身体有所好转，不再是“百病所集，痞结伏积，不食自饱，或时寒热，水火互至，内消肌骨”的那种初来永州的感觉。其二，母、妻病亡家庭变故的惨痛，政治伯乐王叔文之死的阴影也随时间的流逝而渐趋平缓，压抑、苦闷的心理有所缓解。从而，眼界骤然开阔起来：昔日的南蛮之地，奄忽间在那郁闷的胸中生出些许美来，并不断激发其观游的欲望与创作的快感。如在《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中欣然写道：“丛莽下颓，万类皆出，旷焉茫焉，天为之益高，地为之加辟，丘陵山谷之峻，江湖池泽之大，咸若有增广之者。夫其地之奇，必以遗乎后，不可旷也。”

最重要的原因，于我看来，是柳宗元在无数个忧郁盘桓不眠之夜后的猛然醒来，是万念俱灰心如死灰后的痛击一掌，是血脉贲张血性喷涌后的再一次出发，是生命遭受重压之后的触底反弹，是用尊严擘画的人性大氅和傲岸圭臬，是孤舟独楫、挂帆远航遭遇浊浪排空、浪遏飞舟之后的坚毅果敢，是潇湘所会的永州之野氤氲烘托的孤勇决绝。

三

这是一场壮士断腕的涅槃重生！那个雄姿英发的柳宗元又回来了，他活过来了，他变了！从一个活在自怨自艾的天地里的小我，转变为我将无我、不负余生、胸怀天下、情注百姓的大写的子厚先生！为什么有《永州八记》，为什么有捕蛇者说，为什么有“官为民役”，为什么柳子庙里供奉着我们的柳菩萨？答案就在那一年的那一顿畅快淋漓的西亭夜饮里。虽说此后仍然有“十年憔悴到秦京”的落寞，但柳宗元的短暂人生，从此韧力无边。

人生无处不西亭。虽然永州法华寺旁的西亭已堙灭难寻。因为它，只属于柳宗元；只属于，柳宗元的孤勇。平凡如我辈，“西亭”就在自己的心中。我们平凡，但也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