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湘南一个叫水市镇堡子地的小村庄。我出生那天,正是生产队约定分口粮的最后一天。五天内连添三个女娃的家族里,唯独我,为家里分得了二百四十斤稻谷,在那饥饿的年代,可保七口之家吃两个多月。父亲随即也从镇上的银行调进了县城。奶奶常摩挲着我唇上那颗米粒大的肉痣,念叨着:“哎哟喂,这娃,嘴上米粒亮如仙,衣食无忧福满年。是个有福之人哦。”这救命稻谷结下的缘份,让已是家中第五个女孩的我没被嫌弃,这也成了我童年时常骄傲吹嘘的资本。
插秧。潘华 摄
总想起小时候扯秧,腿上蚂蝗吸饱血后滚落田中的模样;总想起母亲犁田的光景,田里的水热得烫人,老牛喘着粗气前行,泥浆溅满母亲全身;总想起抱着一捆捆稻禾往父母手上递时,锋利的稻叶在手臂上划出细小的血痕,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总想起打谷机的轰鸣声震得耳膜发胀,金黄的谷粒如急雨般飞溅,打在脸上生疼;总想起父母踩着打谷机的身影,在飞扬的稻屑中时隐时现;总想起晒谷坪上为护粮而被烈日烤红的双臂……那些金黄的稻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心里却憋着一股倔强,把指甲掐进掌心的稻芒里——一定要读书改命,跳出农门,永别这苦役般的轮回。这些记忆,如稻种一般,深埋心底,逢时便发芽。
割禾打谷。潘华 摄
命运却给我开了个玩笑。十五岁初中毕业考上中专,录取的竟是农校,学的是以水稻为主的农学专业。录取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名刺得眼睛发疼。虽有不甘,却也庆幸,终究是吃上了国家粮,捧上了国家干部的铁饭碗。在乡亲们羡慕的目光里,我恍惚觉得自己真的跳出了农门。
毕业后分配至乡镇,一干就是十一年,从一般干部到镇长书记,粮食始终是肩上最重的担子。后来到县委、县政府工作,分管的领域时不时要与水稻打交道。直到调任市城管执法局时,才算暂别了稻事。天意弄人,兜兜转转,年近五十的我,转任市农业农村局局长。所辖之地,坐拥五个国家级、两个省级产粮大县,更有道县玉蟾岩——这万年稻作之源。每每思之,不免哑然:这一生,与稻纠缠,始于此,或终于此乎?
道县玉蟾岩稻作文化园。蒋克青 摄
这些年,见证了粮食生产巨变。站在智能育秧车间里,看着嫩绿的秧苗在恒温恒湿的环境中整齐列队,恍如隔世。那些曾与母亲在风雨中抢播稻种的记忆,仿佛来自另一个纪元。那些曾需要靠人体温度捂热的稻种,如今在催芽密室里安然破壳,萌发着新绿。
机械化育秧生产线昼夜不息,一盘盘秧苗如绿色传送带般流向田野。插秧机在稻田里划出笔直的绿线,效率是人工的数十倍。无人机在稻田上空盘旋,喷洒的农药形成均匀的雾幕,再也寻不见当年母亲背着沉重的喷雾器,在烈日下一步一喘的身影。从机收到烘干,再到稻米加工厂,稻谷从这端进去,那端出来的已是真空包装的精米,连糠皮都变成了生物质燃料。农业现代化进程的车轮滚滚向前,将旧日农人的辛酸苦辣,无声地碾作历史的尘埃。然而,尘埃之下,那些关于水稻“双抢”的记忆,那些汗水的咸涩、腰背的酸痛、烈日的灼烤,却如同窖藏的老酒,在心底愈发滚烫清晰。
稻田风景。潘华 摄
我也常去看那些被丘陵割裂的田地,一块块,像是被随意抛撒的绿色补丁。一些小农户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宁愿少些收成,也不肯将这命根子交到别人手上。他们的固执里,深藏着千百年来对饥饿刻骨铭心的恐惧。田块太小机械难以下田,只好依靠人力。他们弯着腰,在巴掌大的地块上一株一株,用最原始的方式插秧、施肥、杀虫、收割。梯田是游人眼中的美丽风景,可我深知,那些藏在褶皱里的田地,产量并不乐观。粮食价格算下来,一季稻谷的收入,远不如进城打几天零工。农人渐老,青年走远,徒留白发在田间缓慢迁移。有次我问一位老农为何还要坚持种粮,他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哎,打工没人要喽,只有这土地不嫌弃我,不种粮,吃啥?”风过时,稻浪起伏,却总显得有气无力,如同老农沉沉的叹息。身为局长,“粮食安全”四个大字,重得很,压得我脊背微微弯曲,竟与田里劳作的农人有了几分相似。大国小农里的“三农”,有着太多的无奈与苟且。耕地质量的保护提升,粮食的安全和效益,需要时间来改变。我的努力,大约就像在碎田里播种,东一穗,西一穗,不成系统,却也不能停歇。每日都在政策与现实的夹缝中,躬身笃行。
当我捧起一碗新米,想起小时候,每年农历六月初六,母亲都要想方设法煮一锅新禾米,待祭拜之后才准尝新。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又觉得一切都没变。现代农业的钢筋铁骨之下,流淌着的仍是千年不变的稻之血脉。玉蟾岩的万年稻种,水市风雨中的老水牛,打谷机上的汗流浃背和农机田间的耕种收,本质上都在做着同一件事——让稻穗低垂,让粮仓满盈。无论方式如何更迭,都是为了沉甸甸的收获,为了生命一代代的延续。这一刻,我忽然彻悟:我一生,从未真正跳出农门。那些试图逃离的脚印,兜兜转转,终是在命运的田畴上,画了一个圆,回到起点。
稻有稻的命运,人有人的轮回。
来源:红网
作者:嶷山阿云
编辑:王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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