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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永州丨张映华:泠江夜航船
2025-10-31 11:38:11 字号:

文化永州丨张映华:泠江夜航船

暮色四合,在东外街与泠江河的游道上,商铺宫灯、街头景观霓虹灯、水上条状彩灯纷纷亮了起来,让宁远县城的这一头流光溢彩,变成了璀璨夺目的仙岛。

踏着宽敞平整的青石板路,我走向了泠江河边的东门码头。

东门码头是昔日的货运码头,经过新近的修复,成了游客驻足拍照的新景点。华灯初上,码头的台阶泛着像是来自石头内部的温润幽光,带着时光老人阅尽沧桑后的恒定体温。

岸边系着两艘仿古乌篷船,精巧,一艘能容十来人而已。翘起的飞檐垂着几盏明角灯,泛着橘黄的光芒,暖暖地照着河岸护栏与波光粼粼的江面。其中的一位船工是从前的河道护理员,五十来岁的年纪。披着一身烟水气,看见登船的游客多了,他便解开缆绳,用竹篙轻点礁石,脚下的夜航船便开动起来,像灌注了生命力的大片柳叶,悄没声息地滑向江心。岸上熙来攘往的嘈杂,扩音器里叫卖的喧嚣,便在这一篙之间倏然退远,成了夜航船有些朦胧的背景。

船在慢悠悠地前行,平稳得让你感觉不到它在移动。跟河岸拉开距离,我这才觉察到泠江的夜色是很有分量的。那是一种沉静的墨晕似的靛蓝,从碧空里投射下来,一直浸染到河水里去。天上有三五颗星星,疏疏朗朗的,并不怎么热闹;水里也有星星的影子,却因了岸灯的晕染,在荡漾的微波里碎成若有若无的金屑,随着水纹忽聚忽散,像孩子们在捉迷藏。

北岸,是修整好的古城墙,灰白的墙体和按照徽派建筑风格装修的房舍成了一道蜿蜒的、波动的剪影,守护着千年县城的一千个梦想。沿着墙堞的轮廓,一盏盏宫灯勾画出一道道迷幻的曲线,映在水里,成了无数条彩练,跟着我们的船只流动。

岸上出现了一座古朴的亭子,船工说那是喜雨亭。喜雨亭的名字取得好,透着一种农耕的质朴的欢喜与感念。千百年来,这泠江的水涨了又落,落了又涨,滋养着两岸的田畴。过去,若逢天旱,百姓们便在这里祈雨。一朝甘霖沛然而降,那该是何等的欢欣!那亭子里的龙王爷,想必承载过无数的祈愿与感激。

还有近处的马家井和远处的九疑观,像是线装书里的生动章节,叙述着一个接一个的故事。光影里的泠江哪里只是一条江,分明是一部流动着的丰厚典籍,一卷清清江水写就的无字编年史,告诉我们千年前就有航船从这里出发,载着竹木、粮米、桐油、蔗糖,也载着旅人的愁思、商贾的算计、学子的抱负,悠悠驶向滚滚的潇湘,汇入到更加广阔的外部世界的波涛里去。我估计,那时候的夜航无福消受我们的这般闲适。船板上的人看着豆油灯,听着水声,心里盘算的大概是未卜的前程,艰难的家计,灌入他们耳中的桨声恐怕也是另外一番滋味。

不久,我们乘坐的船只离南门桥仅有一箭之地。南门桥是一座风雨桥,起建的年代不晚于元朝。曾经有迎薰桥、仪凤桥等旧名,那是对南巡舜帝的缅怀和纪念。传说离南门桥半里路远的地方还有一条叫游驾巷的小巷,留有舜帝过化的足迹。此时此刻,南门桥的红色廊柱与蓝色瓦面被灯光勾勒,通体光明,玲珑剔透,成了一座横跨在墨绿色水面上的水晶宫殿。水上、桥上的光影交织着,辉映着,融成朦胧而又辉煌的光雾,将县城的夜景渲染得半是真实,半是虚幻。仿佛只要你伸过手去,就能触碰到一个半流质的绮丽的梦幻。

我们的船只便在这梦幻般的河道里航行,从光影绰绰的画卷中缓缓移动,从无比光滑的绸缎上轻轻划过。此时,桨声是有的,是一声接一声的“欸乃”,并不急促,像是古城自如的呼吸,浑厚而温柔,与鱼儿跃出水面的清响应和着,谱写着一支古老而又年轻的歌谣。

秋风从水上来,带着几分凉润,拂过面颊,钻进衣领里去,叫人非常受用。这风里似乎也挟带着一些声音,比如从不远处泠江桥上飘来的车流声,桥面上行人隐隐的笑语,但更多的是一种属于历史本身的浩大而又寂静的自言自语。

我的思绪随着桨声、水声沉潜下去,飘散开去,逆着这泠江的河水,向东,再向东,钻进了古旧的时光里。我想起泠江的源头,数十里之外的九嶷九山之中的箫韶峰。“箫韶九成,凤凰来仪”,那是舜帝时代的一支乐舞,呈现着雍容华贵的太平景象。泠江河水便是从那峰峦间沁出来的一种祥瑞,带着太古的、清越的乐音,一路流淌,在宁远县城穿城而过。而这宁远,正是秦汉时期的泠道县。我仿佛看见县治在遥远的公元九百六十五年迁来此处,这泠江的两岸从此交替着喧嚷与寂静。于是有了明代修建的坚固的石城墙,紧靠着泠江,像一条臂膀,将一城的烟火人家揽在自己的怀里。城墙上的戍卒看到的是不是与今晚相同的江水?只是在他们眼中没有如此这般的彩灯画舫,有的怕是苍茫的月色,与对远方亲人的牵挂与惦念。

正在我神游间,船只穿过了南门桥的桥洞。眼前的水面更见开阔,两岸的灯火渐渐疏朗,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沉地围拢过来。光与影的盛宴似乎接近尾声,而一种属于夜的更为本真的宁静升腾起来。在这片广大的宁静中,潺潺的水流声显得格外清晰。它不再仅仅是一种声音,而是一种存在,一种亘古如斯的巨大温柔。我忽然觉得,我们这艘小小的夜航船真像浮在历史长河中的一片树叶。船上的我们是偶然的过客,船下流淌的却是无数先人共同的生命时光。他们在江上唱过,哭过,爱过,恨过,最终都如水花和泡沫,倏忽而逝,了无痕迹。唯有这江水,依旧不慌不忙地流淌着,阅尽王朝的兴替,人世的悲欢。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隔着两千多年的烟尘,孔子的叹息落到了泠江的水面上,依旧是那般沉重,促人警醒,发人深思。然而今夜在这泠江之上,我在流逝的惊心中品出了另外的一丝慰藉。西流水虽然长流不返,但它的流经处都留下了鲜明的印记——那被它滋润过的土地,被它承载过的船只,被它映照过的灯火与星月,以及被它淘洗过的一代又一代人的灵魂。个体的生命固然是易逝的浪花,但无数浪花汇聚而成的奔流不息的文明之河却有着一种沉默而伟大的力量。它冲刷着岩石,塑造着河谷,一路向前,永不枯竭。今夜这流光溢彩的古城,这安详航行的船只,这船上与我一样凝神赏景的人们,不正是长河在当下一刻所激起的一朵最为鲜活、最为美丽的浪花么?

不知何时,船头已悄悄调转方向,开始驶向来时的东门码头。远远地,我们又望见了那一片璀璨的人间烟火。去时投向一个不知详情的历史旧梦,回时带着满身的清辉与水汽,各自回归到那温暖而实在的红尘俗世里去,这来去之间,心境已大不相同。

船只缓缓靠岸,我重新踏上坚实的青石板路。回身望去,那艘夜航船静静地停泊在原处,橘黄的灯光依旧暖暖地照着,仿佛从来没有移行过。而我知道,那一段航程,那一段在光与影、历史与当下之间穿行的梦幻,已经深深地刻在我的心灵底版上,成了生命里的一段珍藏。泠江河水还是那样流着,向西,向着潇湘,向着无穷的远方。在我的耳中,欸乃的桨声似乎还在响着,一声又一声,混着千年万载流淌的水声,悠悠然,永不消散。

来源:红网

作者:张映华

编辑:周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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