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门前的小港两边的大叶柳长拢了,长成了树拱门。顺着港一路走来,水在华啦啦地流,草在风里招摇,石板桥依旧默默不语,任它日夜疯长。
不知什么时候,石板桥下的几块或方或长洗得发白的洗衣石不见了,在薄雾晨曦的港边槌衣的大姑娘小媳妇不见了,那浸在港水中引一群小鱼儿亲吻的雪藕一样脚腕不见了。那家家户户木制的棒槌也都寻不着了,小港寂寞了,没有大姑娘小媳妇叫早似的槌衣声闹腾,小港都快快昏昏欲睡了。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如今,港边槌衣的年代已经远去,成为人们追忆的岁月。
那“啪啪—啪——啪”似长歌短句的槌衣声,千年前从那《诗经》出发,走进唐诗宋词元曲里,一直穿越到芳草萋萋的乡村小港边,那一阵阵啪啪槌衣声遗失在时光深处,再也无人记得重新捡起。
小时候,全湾的大姑娘小媳妇婶娘太婆们大清早都会提着竹篮或端着木盆去港边洗衣。天刚蒙蒙亮,一路穿过小山边的晨曦,早早地去港边的石板桥下占洗衣石,去晚了,那就没位子了。湾里的劳力帮妇女们在石板桥下放了四五块或大或小的洗衣石,有呈长方形表面青色泛光的条石,有方形的白板石。因长年洗衣槌衣,受水洗礼,经衣抚摸,被棒槌槌打,表面光滑锃亮,如玉清凉润滑。家家都有一根棒槌,那些滚圆厚实而未经多雕琢的棒槌,保持着木头原本的模样,似大擀面杖,有的成圆形,有的成方形,有的前方稍稍上翘,前粗后细,两尺来长,光滑圆溜,短而有力。棒槌像个直肠子,一根筋,每次的槌打,都认真地跟坚硬的洗衣石较劲,发出的“啪啪”的铮铮之声。
母亲总是在大清早收一大篮脏衣服,有时是被单被面去港边占位子。多数时候母亲是蹲着洗衣槌衣,夏天,母亲干脆就坐在地上,挽起裤脚,把一双赤脚浸到水里,任由一群小鱼游来啃她脚上的死皮。大姑娘小媳妇们也索性脱了鞋,抡起裤腿,把那双雪藕似的双脚泡进水里,任凭鱼儿一亲芳泽。母亲先把脏衣服倒在洗衣石旁浸着,一件件在洗衣石上揉搓,再抡起棒槌在青石上“梆铛,梆铛,梆铛,梆铛”槌打,槌得脏水四溢,母亲边槌边顺着翻转,衣服被单卷得像麻花一样。槌好后,母亲会像天女散花一样把衣服或被单泛开在水面,像开在水中的红的绿的花。泛清了水,再槌几遍,直槌得水花四溅,槌得洗衣石都快酥了,都快要向棒槌臣服了。
“啪啪—啪——啪”“梆铛,梆——铛”单调而有节奏的槌衣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有时一声盖过一声,像比赛似的,一声响似一声,在港水的映衬下,在乡村的回荡下,响彻晨光。清晨,石板桥下是湾子里最热闹的地方,是湾里趣事糗事发布会,大姑娘小媳女婶娘们手不闲着,嘴也不空着,边洗衣边发布新闻,东家长,西家短,讲这个笑话,说那个糗事,说得热火朝天,有时笑得“哈哈”连天。
农忙双抢时节,勤劳持家的妇女们,会顶着皎洁月光的晚上,收拾一家人换下的泥巴糊涂的衣服,去港边洗衣槌衣。那满衣满裤都沾着泥巴水和黄汗迹,还有全汗湿透结了晶的盐,只有用力槌打,不断泛水,才更容易清洗干净。清风吹,夏虫唱,天上的月亮星星为她点灯,无数的莹火虫们提着灯笼为她照亮。妇女们边选边槌边想着家里那满丘金黄的稻谷,想着明天还要早起割谷,想着一家人马上可以香喷喷地吃新米了,心里亮堂堂的,手里的棒槌一声声槌得更有劲了。那 “啪——啪——”的槌衣声,划破了乡村宁静美丽的夜空。
槌衣声,叫醒了一个湾子的每个清晨,敲响了夜晚的催眠曲,槌醒了乡村的春水微澜,槌破了一港冰冷起雾的寒水。
年代追着时光跑,乡村追着城市跑。一路风尘,一路追赶,乡村越跑越累,越跑越沉,气喘吁吁。为了加快追赶的速度,为了追赶城市的时髦潮流,乡村把棒槌等一些细碎的物件一路丢弃。棒槌丢失地时光深处,回首来时路,小港渐渐沉睡,乡村一片落寞,心头仿佛怅然若失。
啪啪的槌衣声渐渐远去,远得故乡伸长了脖子踮起了脚尖也够不着望不见了。
故乡的清晨没了叫醒的声响,故乡的小港没了槌衣声陪伴,故乡的人记忆中少了百听不厌的晨曲与晚钟。
小港水静悠悠,静得快要睡着了。乡村变得空荡荡,空得鲜有人气。
梦里耳边常响起槌衣声,仿佛是从外远的故乡悠悠传来。
来源:红网永州站
作者:周桂芳
编辑:周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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