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说过，我命里就与树有缘。

　　孩提时代，我因体弱多病，在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把我过寄给了我们村口的那颗老樟树。这是我们老乡下的习俗，如果哪家小孩体弱多病的话，第一要务的是要拜认附近的老古树做寄娘的。记得，我拜认寄娘那天，母亲一大早就一手拿着纸钱蜡烛香等贡品，一手牵着我到老樟树的树兜边，然后我们母子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拜三拜后便虔诚地烧香化纸，母亲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着什么，我听不清楚。或许是请老樟树保佑我长命百岁，或许是请老樟树保佑我逢凶化吉，长得像老樟树一样枝繁叶茂吧。记得，母亲离开的时候，还不忘把写有我的名字的一张红纸，贴在老樟树粗大的树干上。从那时起，我就成了老樟树的干儿子，老樟树也就成了我亲爱的寄娘，我的长辈。

　　二

　　故乡留给我脑海的印记太多。忘不了，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老樟树下躲迷藏；忘不了，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清清的小河里捞虾摸鱼；忘不了，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大队的晒谷坪上打野战、玩泥巴……故乡环绕在绿水青山之中，故乡的路多是土得掉渣的泥巴路，但偶尔也有一段石板路。故乡的风是清新的，风里时刻夹带着诱人的清香。故乡的树是活生生的，连树叶都绿得流油。

　　村口的老樟树不知种于何年何月。远远看去，既像一把巨伞，稳稳地立在村口；又像一个巨球，在天空画出优美的曲线。老樟树是有个性的，树兜上不远处，两根树干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在那里生长，所以，村上的大人都喊作兄弟树。后来，外地来客路过，戏称为夫妻树。

　　我是老樟树的儿子。其实，我们村还有几个小伙伴也是老樟树的儿子。我们常常在老樟树下追逐打闹，树的四周被我们踩得光溜溜的，但老樟树是乎一点也不生气，仍然呵护着我们一路成长。

　　长大后，我和我的小伙伴——老樟树的儿女，先后都走出了故乡，但我那亲爱的老樟树仍然默默守候在村口，似乎在那等待我们归来，更多的时候是在为过往的人们遮风挡雨。

　　三

　　因为工作关系，我蜗居在南方的一个山城，虽然没有大城市那样浑浊的空气，甚至雾霾，但满街的商店、银行、超市、影院、酒家等等依然让人心烦意乱，我总觉得踹不过气来，我便越来越想念我那亲爱的老樟树了。我真想回到故乡修身养性，回到老樟树的身旁，因为，故乡有吸之不尽的新鲜空气，有吃之不完的绿色蔬菜……

　　天公作美，事随人愿，正好老家修建的桥梁就要竣工，村里邀请我回去参加竣工典礼。这次回乡本是一件天上掉下来的喜事，但也给留下了人生最大一件憾事。

　　故乡的模样变了，故乡的人也变了。原来的木楼房泥胚房均改建成了砖瓦房或钢筋水泥房，我儿时的泥巴路、石板路也变成了水泥路，远观，一座现代化的桥梁横跨小河两岸，格外引人注目。几个儿时的伙伴正在路口等着我的归来，一见面，他们都已从满头青丝变成了满头银发。怎么没见水母牛(诨名)和狗崽呀？我问他们。他们欲答非答的，最后，还是半斤(诨名，因出生时很小而得此名)悄悄告诉我，他俩跟土地公公走了。他俩的英年早逝，这是我料想不到的。儿时，他俩身体都是棒棒的，不然诨名怎么叫水母牛呢？

　　可惜，那天，天公不作美，天空阴沉沉的，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冒着小雨，眼光在村口四处游走，伙伴们知道我在寻找我那亲爱的老樟树，个个似乎有口难言的味道。还是我的一声大喊，村口的老樟树呢？不喊不要紧，谁知这一喊好像惊醒了梦中人，他们纷纷说，也许是因为村里修路缺钱，去年，老樟树就被城里的“树贩子”买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像打翻了的酱油瓶，五味杂陈的。心里总想着，我那亲爱的老樟树，会不会像水母牛和狗崽那样，早些年还是活生生的人，如今说没就没了？会不会被城里人做柴火烧了？会不会在城里过上了花红酒绿的生活……带着最大的遗憾和不安的心情，竣工典礼完毕之后，便匆匆赶回了我蜗居的小城。

　　四

　　母亲还曾经说过一句话，我的前世或许就是一颗树。母亲说的也许对吧，不然，我怎么与树这么结缘。在我家里的阳台上，种的几乎都是一些树，红豆杉、山茶树、桂花树、香樟树……这些树，因为阳台水土有限，它们永远也不可能像乡野的树那样快速长高长大，只是凭着我每天浇的一点点水，在那维系着生命而已。但这些树似乎很通灵性，仍然枝繁叶茂的，只要我一靠近它们，似乎就会有一阵风来，它们就不停地在我面前摇曳舞蹈。看着这些可爱的小生灵，想起我那亲爱的老樟树，还有我那英年早逝的儿时伙伴……我多想化为一棵树，随春夏秋冬，逢雨露霜雪，或披绿衣，或上花枝，自由自在地活在世上。我知道这只是幻想而已，因为我已被世俗卷挟着进了城市，一点点的沾染了恶浊，空虚而艰难地活着。多年来，在外人眼里，我居住的小城是多么地美丽，而我就在小城的身边，我都没有好好欣赏她的容颜，天天去追逐那些虚幻的名和利，以至于落下一身病痛。心想，我那活生生的儿时伙伴，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老樟树如今说没都没了，拿着这些虚幻的要死不断气的名和利又有何用呢？

　　五

　　是的，有人说得好，“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想着以前都是在为名忙为利忙为子孙后代忙，以至于未老先衰，病痛缠身。我是该出去走走看看的时候了。

　　听说，临近有个叫新天地的森林公园，公园里的树木很有特色，加上我又喜爱树木，所以，我外出的第一站选择了去新天地森林公园。在公园里，我欣喜若狂地看着那一棵棵树。桃树、杏树、核桃树、栗树、槐树、枣树、柿子树、香椿树、梨树、松树、杨树、榆树……高的、矮的、老的、嫩的，胖的、瘦的、喊得出名字的、喊不出名字的……真是应有尽有。还有那风情万种的树形，各色各样的果子，种种沁人的花香，风与树叶协调的合奏曲。置身其中，望不尽的诗情画意，品不完的姿态万千。

　　公园的中心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广场，广场周围是人工种植的一些古树，南来北往的人们都喜欢在这里休息，在这里谈天说地。突然，一棵古树吸引了我的眼球。远看，有点像我村口那棵老樟树。近看，这棵古树也是樟树，树冠已被人为锯掉，树干也是分两杈，其中一杈稀稀拉拉挂着些绿叶，有点苟延残喘的样子。树干上还挂着几包像医院给病人打针的“点滴”，断断续续地在给老樟树“输液”。另外一杈已经没有一片绿叶，虽然也在“输液”，但已接近枯萎状态了。再细看，接近枯萎的那根树干上有一个大磁盘样的印记，这印记我太眼熟了，因为，我是看着这个印记长大的。莫非这就是故乡村口的那棵老樟树?经过反复的细观，不错，就是我那亲爱的老樟树。顿时，我泪如泉涌，呼喊着：“我亲爱的老樟树呀老樟树，我终于找到您了！”您就是昔日被村民呼喊的兄弟树，被外人美名的夫妻树。伤痛之余，我抚摸着老樟树思绪万千。想起了小时候在故乡听过的一句民谚：“人挪活，树挪死”。心里思考着，老樟树被挪到这里究竟是谁之过？我越想越害怕……

　　六

　　是老樟树哺乳我长大的，是老樟树护佑我成长的。没有老樟树我将如何回味乡愁，没有老樟树我将如何找到家园，没有老樟树我将如何找得到自己回家的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要救活我这亲爱的老樟树。

　　第二天一早，我又匆匆赶回故乡，取来原老樟树生长处的泥土。我想，老樟树一定离不开故土，有了故土的陪护一定会慢慢好起来。我将取来的故土均匀地洒在老樟树的树蔸下，边洒边祈祷，边洒边祝愿，带着十二万分的虔诚。就这样，我三天两头地去看望，去浇水，去祈祷。不知是老樟树和我的缘分未尽，还是怜悯我怕失去亲人，终于，那本已枯萎了的，我那亲爱的老樟树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慢慢地长出了一些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