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在2003年的春天里还未满七十岁时离开我们的，从此，每年的春天都是对父亲满满的潮湿的思念。

　　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眼角的最后一滴泪水，那份深情、那份眷念、那份不舍，让我撕心裂肺，让我愧疚痛悔……为我年少时对父亲的误解和抱怨，为我参加工作后忙于事务而对父亲的忽视，为父亲生病后的几年里未能在病床前多服侍些日子而悔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多么深刻的痛、多么无奈的悔啊。

　　年少时，我一直抱怨着父亲，我以为父亲一点都不爱我。我从不敢想象作为家里的第五个女儿，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给这个贫穷而饱受冷眼的家里带来的是怎样的失望。我内心一直纠结着，是谁把盛在箩筐狗窝里的我放在飘雪的屋外。在善良的奶奶和慈祥的母亲的关爱下，我还是顽强的活了下来。尽管，我也与其他小伙伴们一起上山砍柴、下河摸鱼、扯猪草、放牛，也会一起荡秋千、卸门板打乒乓球、看小人书等，但我的内心是自卑的——长相没别人好看，干活不如别人利索，学习成绩也不是特别拔尖，得过且过，忧郁而迷茫。父亲在县城工作很少回来，回来也难得给我微笑和表扬，总是满脸严肃地问学习成绩，要我们写字比赛、背诗。有时知道父亲回来了，总是故意慢点回家、早点去学校。还有一次，我真的就提个篮子装双碗筷冲父亲大吼：“我宁愿出去讨吃，也不到家里受气”而走出家门……

　　认识父亲，是读初中时，家里来了一个以看风水算命为生的亲戚，父亲让他给我算“八字”。他摇头晃脑，掐算半天后，长长的一声叹息说，我命里没有文曲星，不是读书的料，当不了干部当不了官，一辈子只能当农民。在众多亲戚面前，我羞愧难当，泪流满面，万念俱灰。父亲看着我说：“天一半地一半，命一半运一半，你这辈子就甘心像其他妇女一样每天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煮饭喂猪过一生的日子？读书是唯一的机会，不读书就没有任何机会了。我那时家里那么穷，学校门都没进，但我起早贪黑，辛苦劳作之余，跟别人学识字算数，写墙壁标语，不是也出来当了干部吗？天道酬勤，你人还是很聪明灵活的，但不肯吃苦，没有恒心，没毅力，要想让别人瞧得起，你得有本事。否则，你只会窝囊一辈子……”回到房里，一边流泪一边想父亲的话，想着我们整个家庭的艰辛：在父亲年幼时，太爷爷病逝，留下瞎眼的太婆需要照顾（太婆活到了九十多岁）；父亲不到二十岁时，爷爷意外身亡，奶奶正身怀有孕，大叔又年少多病；父亲中年时，我大叔身患肝病，几年欠下巨额债务后身亡，大婶改嫁，日子刚刚好转的时候，守寡多年的奶奶病逝……父亲作为家中的长子，上要侍奉瞎眼奶奶、守寡的母亲，又要为两个弟弟娶妻成家，而自己又有个稍有些羸弱的儿子和五个女儿要负担，那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和委屈，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力量来支持呵护。我对父亲有了新的认知：想想，父亲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却从来没有抱怨和打骂我，家里即使揭不开锅也从未让我们姊妹辍学，日子过得再苦，还经常乐观地去帮助别人。其实父亲一直都在意着我，关注着我。从此，我心里释然了，不能再抱怨，只有靠自己努力，才能跳出农门，改变命运。我心里有了理想，我也要为这个家族减轻负担，扛起荣誉。慢慢地，我的成绩好起来了，我不断地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也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苦中求乐，结下了很好的人缘。

　　理解父亲，是十五岁那年父亲送我到外地读中专，那时的中专是包分配的国家干部，这也是我第一次走出县外。九月的天气还很炎热，微胖的父亲帮我挑着被子和一个大木厢，几次转车后，黄灰夹着汗水，斑白的头发下开心的笑容，让我心中一紧，泪眼满眶，想到了朱自清的“背影”。更难得的是父亲陪我买日常用品时，连针线包都备齐了。我从未曾想，威严的父亲竟有如此缜密的心思。我深深地感觉到父亲是爱我的。来到学校后，我把对父亲的感恩、对亲人的思念、对新环境的感受、内心的孤独以及对未来的憧憬，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寄给了父亲。放假我回到县城的家里，父亲单位的同事都很热情地打招呼夸奖我，我这才知道，父亲把我的那封信在单位传开了。我有些不好意思，但我也懂得，作为一个父亲的骄傲和期盼，作为一辈子谨小慎微、忍辱负重的父亲是多么需要一些喜事、一些荣耀来照亮这个苦难而坚强的家庭。

　　读懂父亲，是我毕业后回到家乡工作，遇到很多认识我父亲的人，他们对父亲都很敬重。我有些奇怪，父亲只是银行系统一个小小的干部（混到五十岁时才是一个股级干部），学问不高且无职无权，又怎么能有如此好的口碑呢？他们都说父亲是个正直老实的人，是个孝顺善良的人，是个务实热心的人，是个没有一点干部架子的人，找他办事，心情都很舒畅，从不索拿卡要，还经常主动倒茶递烟，尽管烟不是很好，但那种善良热情让人感动。我明白了父亲每次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都要我们懂得感恩：没有党的培养，这个家可能早就散了，没有党的好政策，我们这些姊妹也不可能通过招工招干考学校等，一个个过上这么幸福的生活。

　　人不能忘本，要珍惜每个遇到的人，要办好每一件事情。父亲每次看到有违纪违法的文章时都要我看，告诫我，不忘本、不妄为，不求当多大的官，但要真心实意做些事，不让别人指背心，不让家族蒙羞辱，清清白白干事，干干净净做人。我读懂了父亲的良苦用心。

　　清明节又到了，这绵绵的春雨再次勾起了我对父亲深深的思念。清明时节，我到父亲坟前点了支烟，点的是一支“和天下”，不仅是因为酷爱抽烟的父亲这辈子都没抽过几支好烟，更是这“和天下”的意义。我想告诉父亲，我一直在铭记着你的教诲，我一直在用心地照顾着母亲；我一直在干净做人、勤勉做事，感恩前行；我一直珍惜着生命，善待他人、孝对至亲；我一直在努力让这个大家庭平安、团结、幸福，我一直在意我们忠厚、孝顺、友爱、好学家风的传承。

　　此时，万物欣欣向荣、空气清新、景物明晰，愿这支烟给天堂里的父亲带来欣慰。

　　（作者：嶷山阿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