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好像有一列火车轰隆隆从前方山脚急速驶过。

声音铿锵而激昂。

忽然意识到，这是牛年的第一响春雷。

是的，是春雷。但说它是时代的列车似乎更为确切。

当时我正站在窗前，欣赏一树桃花如少女般满脸红扑扑的表情，以及旁边一棵柳树在春风里舞得天花乱坠的曼妙身姿。一直端在手上的茶凉了，却忘了去啜一口。

春雷炸响的那一刹那，我猝不及防，茶水差点泼洒在窗台上。

我当时太激动，因为我知道，牛年的春天真的来了。牛年春天的大门因一声响雷，“轰”地一下向人间开启。

雷声响过之后，一场大雨也接踵而来。平常总是听人说雷声大雨点小，今天是雷声也大，雨点也大，春雷连着春雨，看来牛年开局有戏，牛！

我记得父亲当年在春天里是最忙的，第一声春雷响过，他屁股上就像长了刺，再也坐不住，待雨稍一停歇，便吩咐我去牛栏里牵牛，说要去侍弄秧田去。我说现在水就像长了牙齿，冷得佷，瑟瑟缩缩似有不情愿。父亲狠狠挖我一眼，说，都开春这许久了，春雷也响过了，即便冷，也是冷皮不冷骨，你怕哪宗？说完披上蓑衣，戴上斗篷，肩膀上扛上犁，自顾牵牛去了。

父亲作为农人，毅然决然的行事风格，我一向是敬佩的，当时略作思考，便也下定决心，要去田间地头走一走，看一看，即便帮不上大忙，在田埂上扶几把泥巴，也算为这个春天尽了自己一份责任。

我的双脚一旦踏入那片我熟悉的田野，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雷声停歇了，雨点也停歇了，一眼望过去，田野就像刚铺开的一张巨幅绘画，色彩欲干未干，透着水灵灵的氤氲之气，而父亲及几位农人在田中耕耘的身影，此时竟成了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几乎是一夜之间，田野就被滚滚雷声从沉睡中唤醒了。

我走到近处一片盛开的油菜花旁边，一些先我而来的蜂们蝶们，此时一边小声地哼哼着一支毫无节奏的曲子，一边在花丛中穿梭往来，忙碌并快乐着。一声春雷，不仅把田野唤醒，也把大地上所有生灵唤醒，诸如眼前的蜂们蝶们，如此急不可待，像是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冲锋号，义无反顾为着生活去开始新的拼搏。春天因为它们的勤奋，变得更加璀璨夺目。

站在开春的田野里，站在被第一声春雷滚压过的土地上，感觉像是站在正待出阁的新娘身边，没有一处不是清新可人，没有一处不是鲜艳夺目，没有一处不是生机盎然。这时候，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推搡我，敦促我去做点什么。

难怪父亲屁股上像长了刺呢，这时候，没有哪户农家是坐得住的，惊蛰春雷响，农人闲转忙，春天理应是忙碌的季节，你看那些蜂们蝶们鸟们此刻不都扑腾了出来，发疯似的在春天温馨的怀抱里不要命的歌唱和舞蹈吗？

春天因为农人的忙碌，因为蜂们蝶们鸟们的忙碌，顷刻变得无与伦比的生动。

春雷无疑是一声号令。是每年一元复始的前奏曲。

时令的大幕因一声春雷被彻底拉开，异彩纷呈的一出大戏即将上演。

世上万千生灵都是这出大戏的演员，包括我。

是的，我，我们，甚至一群不起眼的蝼蚁，一只尚在坡坎下似醒未醒的蛙，和一条深埋在泥土深处的蚯蚓，一棵极普通的树……都是其中一个角色。

一切生灵都是有耳朵的。即便深埋在地层深处，也能听到如列车碾过的滚滚雷声，它们的耳朵甚而比人类的耳朵更为灵敏。

这一天，我走出这座喧嚣的城市，进入一片竹林。我看见竹林深处坚硬的土地，有几处居然明显突出地面，隆起如孕妇的肚腹，我知道这是有竹笋要临盆，想是竹笋已听到雷声的催促，迫不及待要拱出地面，高举起如椽的笔管，义不容辞记录下春天崭新的历史。

竹林旁边的草地上，小草在争相拔节，才几天工夫，便将一块光秃秃的地皮，编织成足可与花圃媲美的翡翠色锦缎，勾引得几只蝴蝶移情别恋，硬是从桃花盛开处飞将过来，与草地卿卿我我一番方才离去。此刻桃花像是一群汉唐美人，风流韵致有如杨贵妃，身材丰腴窈窕，它们一定是踩着雷声踩着雨点从远方赶来，浑身如明星般婀娜多姿，美得叫人窒息。难怪一群风度翩翩的年轻姑娘们及时赶来了。这些姑娘们名义上是来踏春，是来欣赏桃花，但我怀疑她们的真正目的，是来与桃花比美的，桃花装饰了春天，装饰了她们的梦，她们嘻嘻哈哈地涌入桃花丛中，企图一定要与桃花分去一半春色才肯罢休。我私下里觉得她们的行为，虽然可爱但又未免显得唐突，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这样子会否打乱春天的节奏，甚而喧宾夺主？不过春天的包容真是令人吃惊，对此竟然毫不介意，一甩衣袖就将她们统统笼入怀中，视为自己的孩子，任由她们如何撒野如何撒欢均不计较。

此刻我已来到一棵朝气蓬勃柳树下，我看到柳树正在彩排一个舞蹈节目，浑身透着灵气，时髦而不妖艳，一袭水袖舞得天花乱坠，勾引得春风捧腹大笑。

而几条小不点的蚯蚓也在这时拱出了地面，它们一定是被雷声警醒了的，因为再也睡不安稳，索性起来忙耕作，这不，竟然把一层厚实的泥土耕翻了过来。面对锲而不舍的蚯蚓，我内心里深感惭愧。为了掩饰我的惭愧，我怀着好奇，想问蚯蚓一个问题：你的邻居蛙呢，还在睡懒觉吗？但我知道此类问题大可不必问蚯蚓，蛙会闲得住吗？它们必定也是在准备一个节目，一个献给春天的大合唱，一旦时机成熟，它们就会从幕后走到台前，为春天一亮歌喉。

在我心目中，春天是最有仪式感的一个季节，先前的桃红柳绿，不过是例行的舞台布景，待一声春雷响过，一幕大戏才算正式开场，于是农人们上场了，蜂们蝶们鸟们上场了，蚯蚓也上场了，蛙们也上场了，高大的树木，低矮的小草，埋在泥土深处的竹笋，亦纷纷登台亮相，为着装点春天的美，各司其职，奉献自己的青春。

春雷无疑是这幕大戏的开场锣鼓。

春雷唤醒的不仅仅是一个季节，它唤醒的是一段沉睡中的岁月。甚至，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一段全新的历史。

春雷一声震天响……我似乎听见了这句高亢激昂的唱腔，此刻正在时代的舞台上响起，振聋发聩，响彻寰宇。

我忽然立定了双脚，笔直地站在春天里，像一棵挺拔的树。

致敬！牛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