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峥嵘,1985年至1988年,就读于永州一中初90班(少年班),并在此萌发她的文学梦想。现任北京日报集团北京晚报社高级编辑、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理事、中国科普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心理学会会员,曾出版多部专著,荣获北京新闻奖一等奖、北京市金牌阅读推广人等诸多荣誉。管怀国,1983年8月至1991年7月在湖南永州一中工作,曾任永州一中副校长,现执教于广东海洋大学寸金学院,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每个人都会遇到几个古怪的老师,她/他对你人生的影响如何,取决于内在气质是否相契合,是否正好是在你人生的节点。
我要讲一个老师的故事,他只教了我半年,绝对谈不上是什么优秀教师,但是他却改变了我的人生。遇到他的时候,我13岁,正是我最痛苦的时间。
我当时已经跳级在学习高中的课程。不是我有多厉害,而是少年班全国开花,我所在的中学也希望放卫星,所以筛选了一批11岁的孩子进入中学实验班,计划四年完成中学课程,14岁就送去考大学。和那些理科脑袋相比,我进入这个班绝对是个错误。其他同学的乐趣是做超难的模拟题,更大的乐趣是做更难的模拟题。他们在打怪升级,我却一直被妖怪打。
少年实验班实行严酷的淘汰制,每个月大考排名,张榜公布,排名最后的三个人要搬走自己的课桌。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混过每次考试的,这应该是一个bug吧。13岁学习物理几何,每个字我都认识,就是不懂啥意思。点灯熬蜡和物理、几何搏斗,只是一次又一次证明我是一个笨蛋。每次大考张榜,都如同一次裸体游街示众。我的肉体在机械地做题,而精神就像被困在另一个空间,上下左右四面八方全都是无穷无尽看不懂的书架,牢不可破。最难过的是,我们拥有最好的教师和最好的教学条件,周围同学还过得蛮惬意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难受,活着这么没劲。用我妈妈的话说:“又不少你吃少你穿,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老师,你做妖做怪,就是青春期内分泌失调。”
当我像一只苍蝇在玻璃上乱撞的时候,换了一个语文老师——管怀国老师,他毕业没几年,已经是副校长了。和其他立足于提高考试成绩的老师完全不同,他看起来像我一样“不思进取”。他会戳着某篇现代文说:“全都是狗屁!”只有古文管老师愿意讲一讲,也只是顺着读下来,间或加入他的评论。学《琵琶行》讲到“犹抱琵琶半遮面”,管老师说为什么必须是“半遮面”呢,不遮行不行呢?他模仿背着琴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把我们笑岔了气。
他会完全抛开课本,大谈昨天他读过的一篇文章。我记得他念过一个短篇小说如何刻画刻板的官僚,女儿给他写的信,官僚在信后写上:已阅。他还讲过一篇小说如何描写“文革”对人的伤害,受害人一辈子都背靠墙,把桌子挡在前面,不敢以背示人。上着课呢,他突然翻出一张著名的摄影照片,是一个孩子胖鼓鼓的侧脸。“这张照片最生动的地方在哪里?就是下巴上这滴口水!”他说,“胖娃娃流口水是天真,我流口水是帕金森。”
管老师还在课堂上讲自己的故事,他是“狗崽子”,从小失学,唯一学文化的机会是偷偷看大队的《人民日报》。恢复高考之后,大队干部不给开考试证明,一贯老实的“小狗崽子”狂喝了二两烧酒,在晒谷场上大发酒疯,成了吃瓜群众的头条娱乐。大队干部马上开证明,赶紧送瘟神。
这是第一次有老师在课堂上和我分享私人生活、私人阅读甚至他的情绪、他的思考;第一次让我知道了主流阅读书目之外的书。对我后来人际交往影响最大的是他分享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以前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和别人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要谈别人感兴趣的话题,要真诚地赞美对方,一见面就要响亮地叫出别人的名字。也许今天的人会认为卡耐基很鸡汤,但是别忘了13岁之前的我喝的都是人造味精呢。
作文课最奇特,有时候他会画一个漫画,有时候会念一篇短篇小说,让我们随便写。有一次他突然说,天气这么好我们出去玩吧。管老师把我们带到一座五百年历史的迷宫塔,每一层都要寻找暗门才能登上上一层。回来以后让每人写一首诗,并配上图画。他把所有的诗画贴了一墙,展示了整整一个月。每次我看到自己幼稚的诗作,都会想起那天爬上塔尖,望着奔流向前的河流,心中有千秋万壑。
还有一次作文题是《逆境出人才还是顺境出人才》,他随便我们选一个角度写,我从正反写了两篇文章,横竖都有理,他两篇都给了我最高分。
更多的时候,管老师只是让我们随意写一篇周记,作文课选念几篇。他对我的夸奖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他甚至再也不给我打分,他说:“李峥嵘的作文已经不需要我打分了!”每次我的周记都是压轴,他念完之后并没有更多评价,只是露出非常满意和赞叹的表情。虽然他不给我打分,但是每次作文和周记他都在后面写几句话,不是以上对下的评价和指导,可能就是他自己当时的一些感想。以前也有老师对我鼓励和夸赞,但,这是第一次,我感到一个老师和自己平等地交流,被一种强烈的新鲜空气所包裹,自我开始强烈生长。我觉得自己的感官似乎突然戴上了高倍放大镜,我在周记中不断写下成长中每一个细腻的感受,在夏天幻想雪花在蒲公英的花瓣上融化。
其实我的语文也没有老师吹捧的那么好,有一次有人来听课,管老师让我起来读古文,里面有一个字“石”,读完以后,管老师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说:“这个字应该念dàn。”
我是语文课代表,享有的特权是可以去他的宿舍。他不喜欢在办公室办公,我就把作业本送到他宿舍去。有时候他会拿书给我念,他喜欢现代文学,他念《等待戈多》,还模仿流浪汉走来走去。用浓郁口音的普通话念荒诞的剧情,有一种奇特的滑稽。“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我第一次感到飞扬人生的另一面——荒诞可笑和毫无意义。
一次,女生怂恿我问他有没有结婚。他很不好意思地笑,说:“给你看一个东西。”是一张黑白的照片,一个笑容灿烂的女士抱着一个流口水的婴儿。他说:“我老婆和娃娃,我拍的。”像素很粗糙,但是非常有感染力,很明显只有充满爱的镜头才能捕捉到这样的瞬间。我心里洋溢着难以名状的感觉,莫名其妙地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大部分同学对管老师的教学非常困惑,他的教学对提高成绩完全没有帮助。不满的情绪在增长。一次只有三分之一的同学交了周记,那天管老师大吼一声,把上交的周记全扫翻在地,勒令停课全班重写。我写的就是对他发脾气表示不理解。他的评语是:“困惑着,人在困惑着往前走。”
他最骇人听闻的一次是那年元旦晚会,我们要求老师们不参加,但是中途班主任还是带着课任老师们来给我们元旦祝词。其他老师说的都是美好的祝福,一年之后考上大学啦。唯有管老师说:“过了一年,我们又长大了一岁,距离死亡又近了一步。”对我来说这句话犹如禅宗的棒喝。但我也看到其他老师脸色一沉。
越来越多的家长投诉管老师,学校领导也不会允许实验班毁在一个没有理想的老师手里。他只教了我们半年,就被调离了,后来副校长的职位也没有了。
我又挣扎了半年,主动提出离开这个全校最好的班级,转到了另外一所学校的一个普通的班级,平平凡凡安安静静上课。在资优班,我每年都会代表学校去参加作文比赛。而在这个普通班,我没有得过任何奖。只有一次我参加了作文海选。我坐了两个小时,交了白卷。在我放弃的那一刻,我感到了自由的快乐。
后来我也成了一名语文老师,很大程度上是copy他的做法,特别是不给学生作文打分,我将一个人的待遇扩大到给所有的学生。在他们毕业很久之后,不只一个学生流利地背诵了我曾经在他们作文后面写下的感想。
我想,身为老师,管老师并没有刻意为我做什么,或者说他无意做任何创新教学。我正好在一个自我萌芽的时刻,遇到一个自由张扬的老师。他只是做他自己,却成就了学生去发现自己。无意中暗合了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他的《什么是教育》中所写:“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一个灵魂。”
管怀国老师,即使你是无意,也请让我说声——谢谢。谢谢你曾经唤醒我,愿我也可以唤醒下一个。
来源:红网
作者:李峥嵘
编辑:王杨
本文为永州站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