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十八岁那年我离开家乡永州,我脑海里就有了一种乡愁,她伴随了我四十余年的军旅生涯。她的名字叫油茶。
老家屋后有一片山,山上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油茶林,那是我儿时的记忆、童年的味道,也是我一年四季的风景。
儿时,家里姊妹多,劳力少,家境窘迫,日子艰难,尤其到了春天,碗里的米粥日益渐稀,加之油水不足,上山砍柴或放牛时,不到一个时辰,肚囊便咕咕作响。好在几阵暖风吹过,山上油茶树冒出了翠绿中泛着红晕的新芽,然后是洁白花瓣簇拥金黄花蕊的油茶花竞相绽放,仿佛一夜之间整个后山便变成一片花的海洋。一朵朵、一树树花朵洇出的清香,在山坡上飘荡,引来一群群蜜蜂,在枝头上、花丛间优美地舞蹈,勤劳地采撷着花蕊里的蜂蜜。我们这些孩子,便也学着蜜蜂的样子,折下一根蕨子,抽去蕨心,制成一根吸管,把它插进花蕊,吸取其中的茶蜜,其味甘甜清香,而且吸着、吸着,还能在不意间发现茶泡、茶耳朵。茶泡开始极似青涩的桃子,茶耳朵形状与树叶一样,只是比树叶厚实一些,肉嘟嘟的,像人的耳朵。当它们开始脱去青涩的皮,表明已经成熟,可以食用了,不仅味道清甜,而且还能果腹充饥。可以说,在那个吃不起糖甚至吃不饱饭的岁月里,茶蜜、茶泡、茶耳朵,是我珍贵而稀罕的关于甜的记忆。
油茶花谢了,夏天来了,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起来。这时,枝叶浓密的油茶树,又给我们这些进山砍柴的孩子,提供了一片片阴凉。当砍柴砍得汗流浃背、酷热难当时,就钻到油茶树下,一边歇凉,一边摘着地上的地胚果吃,直吃到舌头、口腔,像进过染缸满嘴乌紫。这时要是运气好,还能碰上刚刚冒出土皮的茶树菌。茶树菌,是一种窝生菌,常常一窝就有数十、上百株,能塞满两只衣袖,够一家人美美地吃上一餐呢。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把枝头压得深深地弯下腰来的茶果,也咧开嘴儿笑了,把嘴里的茶籽吐到了地上。这时,我便背上竹篓,跟着大人上山拣茶籽,每天从早上上山,直到天快擦黑看不见地上的茶籽才回家。茶籽拣完、晒干后,接下来便是榨油了,先是要用牛拉着石碾子,把茶籽碾成粉状,再放到大锅里煎熟,然后再盘成饼状,用铁箍箍好,放进用大樟树干制作的榨木里,最后往塞木上打飞锤,几个飞锤下去,金黄、金黄的茶油,便从榨木下边哗哗流进油桶里。父亲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榨油师,榨油各环节火候掌握得精到,尤其那飞锤更是打得精彩绝伦。用绳索悬在梁上的比海碗还粗、近两丈长、近两百斤重的杂木榨锤,在他手中就像玩棍棒一般灵便轻巧,他抓住套着铁箍的锤头,慢慢后退、后退,直退出一丈开外,才猛地向前一掷,榨锤便如离弦巨箭向前窜去,“咚”的一声击在榨木的塞木上,弹回的锤头未等落地,已被紧跟向前的父亲在空中稳稳接住,然后他又后退、又猛地一掷……不仅锤锤打得精准,而且姿势潇洒、孔武有力。后来,我见过一幅叫“掷饼者”的世界著名雕塑,当时我就想,要是当时有人把父亲投掷飞锤的瞬间雕刻下来,不仅会和“掷饼者”一样充满力量感,而且准比“掷饼者”更飘逸洒脱。
冬天里,山坡上藤草萧杀,油茶树的叶子开始飘落。这时,稻田里的水也退去了,露出一个个圆圆的小孔。这可是孩子们的希望之孔、快乐之孔啊,因为用指头顺着这些小孔挖下去,就是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黄鳝,有时一个傍晚能挖两三斤呢,回家让母亲用刚榨的茶籽油,把刚逮回来的黄鳝煎得金黄,再放些自制的豆豉、干椒,满屋飘香,口味酥松。茶油煎黄鳝,在我食物贫乏的童年和少年,是鲜有的美味。而至今,茶油煎鱼在我们永州,依然是道诱人味蕾的名菜。
在我童年、少年的记忆里,茶籽油还是佑护健康的使者。祖母作为高山瑶女人,没上过学,更没读过医书,却在治病方面把茶油用得炉火纯青。我们肚子疼了,她用茶籽油调些炉灰,抹在肚脐眼上,不久肚子就不疼了;我们嘴角长泡了,她也给我们抹茶油,抹过几次后,嘴角的泡就消了;我们肚子着凉拉稀,她取些茶籽油让我们喝下,拉稀立马就止住了;我们几天不排泄,肚子胀得慌,她也让我们喝茶籽油,不久肠胃就通了……
正是油茶树给我留下的这些美妙的记忆,让我参军入伍后每次回家探亲时,每天都要到后山的油茶林里走一走,春天里闻闻茶花的清香,夏日里觅觅茶树菌的踪迹,秋天里看看茶果欢笑的模样。
可在十几年前我又一次回家探亲时,后山的油茶林突然不见了。我问在家种地的二弟:“为什么要砍掉这些油茶树。”二弟告诉我:“油茶树产值太低,村里统一规划这片山坡全种沙田柚。”也许以后的沙田柚会给大家带来更多的经济收入,可我心里还是感到深深的失落与惆怅。从那以后,我每次回到家乡,都有一种莫名的彷徨,想去哪里走一走、看一看,又觉得无处可去、无处可看。
正当我的油茶乡愁无处安放之际,我在2023年秋天接到参加“走,去永州——‘当代文学名家看祁阳’油茶生态文学采风创作活动”通知,回到了我的家乡永州,走进“中国油茶之乡”祁阳。
在这里,我不仅又见油茶林,而且见到的世界最大的油茶林——唐家山十万亩油茶文化园。站在高高的山岗上,头顶金灿灿的阳光,沐浴着凉爽的秋风,俯瞰眼前这片油茶林,只见它茫茫苍苍、碧绿如海;那起伏的山丘,仿佛海中涌起的波涛,一浪接一浪涌向天际,好不辽阔,好不壮观。漫步在茶树林间,就像走进家乡屋后那片油茶林一样,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朵朵洁白包裹着金黄的茶花,闻到了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而且这里,除了万倾茶林,还有油茶博览馆、水上乐园、水上舞台、水上灯光秀、水上民俗、生态民俗、游客接待小镇……它已经成为一个3A景区。
在这里,我不仅找到了乡愁安放的地方,还看到了乡愁未来的光景和希望。从前,我无论到哪个商场购物,每当走到食用油商品区时,首先看见的总是“金浩”品牌,它实在太显眼了,几乎占据货架的半壁江山,可我始终不知作为中国食用油著名品牌“金浩”的产地在哪,直到这次回到故乡采风,才猛然发现她就在我们永州祁阳!这家集种植、研发、生产、销售于一体的民营企业,自1993年在永州祁阳成立后,经过30年不断开拓,已在湖南祁阳、益阳、望城和江西萍乡建设了四大生产基地,产品销售形成了“湖南为大本营,京广线为轴心,京沪为战略制高点,辐射周边城市,带动全国市场”的营销布局,成为国家食用油龙头企业、广大消费者放心企业。现在,面对经济全球化潮流,“金浩”正以“合纵连横、打造湘军茶油”为发展战略,通过整合茶油产业资源,力争将“金浩茶油”打造成全国高档食用油“第一品牌”。
更让我欣慰的是,茶油已经成为乡村振兴的重要支柱产业。在家乡永州,仅祁阳市就有油茶林60余万亩,其中万亩以上基地6个,并呈现出迅猛发展势头。2022年全市新建油茶林2万余亩、低改4万余亩、改良1万余亩,茶油产量突破1.5万吨,年产值突破20亿元,直接或间接带动市内外2000万农民增收,主要产区农户户平收入4000元!
油茶,让家乡的荒山变宝地。
油茶,我的乡愁,家乡振兴之林、致富之林,为你点赞!
(作者龚盛辉,军旅作家,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来源:红网
作者:龚盛辉
编辑:王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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