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六月毕业季。眼前总会浮现:一九九一年六月那个夏风初起的月夜,零陵农校的桂花树正枝繁叶茂。我们在石桌上点上烛光,摆开饯行的杯盘,十八九岁的青年,即将挥别四载光阴。月光如银,悄然流淌,细细收录着我们潮湿的脸庞,似要摄下这“伤离别,离别虽然在眼前。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一刻,偎着烛光让我们静静度过”的悲欢。
再回首,四年的中专生涯如蒙着轻纱的旧画:它曾燃烧,在实验田的烈日下,在无数个被专业实验与青春骚动填塞的日夜;它也曾酸涩,远离亲人的孤寂,无处安放的心事,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迷茫,悄然沁入心底最柔软处,酿成微苦的甜浆。我们的青春浸在泥里,泥浆总爱钻进指甲缝里,班上四十双年轻的手在五亩三分实验田上写满农业“圣经”。双季稻的金黄与青绿在日历上轮转,农机课突突的柴油机声惊飞麻雀,却惊不散少年偷瞄姑娘辫梢的眼神。清明时节的茶园像块翡翠,我们采下的嫩芽制作的茶叶在市里评奖台上泛起微光——原来青春与茶叶一样,需要杀青揉捻才能散发芬芳。几畦菜地,一年四季色彩斑斓,果蔬飘香;食用菌房幽暗湿润,白生生的菌丝爬满培养基,呼吸间都是潮湿的孢子味;为示范创建,我们更是不知疲倦地补课补实验,显微镜下的世界与泥田里的劳作,交替挤压着白天与黑夜。怎能忘记,军训的实弹射击场上,手绢蒙一只眼射击的老张和阿璐两名小女生,四发子弹打出了34环和30环。军训的拉歌场上,关键时刻,班上的指挥:“嘿,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预备唱。”震耳欲聋的歌声响过,再也没有班级敢应战。怎能忘记,早餐时两根筷子插八个馒头,饭盒还盛二两稀饭的光头少年,敢在“乱倒饭菜,浪费粮食”警示墙上,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辛”字擦掉,加上六个大大的感叹号的“壮举”——虽挨了批却换来了后来饭菜里老鼠屎和砂粒近乎绝迹的好消息。我们换了四任班主任,个个热心肠,相处如兄弟。我们曾私下嘟囔,科任老师都是死脑筋,对包分配的我们还像管中学生一样严厉。记忆最深的,是期末考试前,厚厚的植物病虫害学令人头疼,用尽心思请席铁柔老师点拨一下考试范围,听到“我没那个习惯”后,男生们神一般齐答道:“席老师你一定要养成这个习惯。”席老师满脸慈爱笑着嗔骂“你们这些鬼崽崽”后开始点范围。我们由开心到崩溃,近三百页的教科书全是考试范围。抱怨归抱怨,内心深处还是特别钦佩和感恩老师们既爱生如子又严肃认真。怎能忘记,某日的实验课后,老师气呼呼恨铁不成钢的情形:“做了多少次实验了,显微镜的箱子钥匙一切都正常,你花了十五分钟还未打开,更不能理解的是你亲自从莴苣病叶上采的样,竟被你诊断为柑桔疮痂病。嗨,就像讲人得了猪瘟一样愚蠢。”怎能忘记,周末烈日下与老张在稻田里采集二化螟、三化螟标本时的绝望和惊喜。怎能忘记,球场上老师头顶排球的潇洒,班上球员争夺名次的冲劲,以及头缠红布条跳霹雳舞时的帅模样。
马蹄房的女孩是开在琼瑶小说里的野蔷薇。一个寝室两张双层木板床挤着四个人的秘密。因公经常回得晚的我在冬夜里,总会赖在下铺老张的被窝里。多少次,她嫌弃地把我冰冷的脚推开,又多少次赖回她温暖的身旁,至今仍能回味当时温暖甜蜜。心灵手巧的舍友闺蜜,织的毛衣、围巾,绣的手绢总花样百出,令人欣喜。手抄版的席慕蓉、舒婷、汪国真、海子的诗歌,三毛、琼瑶、金庸、梁羽生的作品,常常让年少的心千回百转,起伏跌宕,悱恻缠绵。学校李师傅一家,两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常在门边探头探脑。彼时我们常聚在他家电视机前,为许文强与程程心碎,为胡斐和苗若兰牵肠挂肚,“真情像草原广阔”的旋律悄然渗入梦境……而每日午睡或夜读将眠时,走廊上李姐悠长的叫卖声总猝然刺破宁静:“猪血,米豆腐,油炸粑粑……”那声音在饥饿时如天籁,困顿时又似魔咒,叫人又爱又恨。三台收录机轮流转动,费翔的热情、刘欢的豪迈、邓丽君的婉转、罗大佑的深情,不知疲倦地从门缝溢出,弥漫在整座马蹄房里——全校约八十名女生,在这歌声里编织着属于自己的花季憧憬。
校园植物图鉴是我们青春的注脚:木槿簪发的清晨,落英缤纷的桃林,石榴染红的夏夜,梧桐叶落的黄昏,还有丹桂、香樟、栀子花、金盏菊……它们皆如沉默的证人,目送我们年少的足印匆匆来去。农校最多的是柑桔,柑桔树最懂少年心——我们像它青涩的果实,急着褪去酸涩,却在真正成熟后,怀念枝头摇晃的旧光景。梨树、桃树与枇杷——如同我们饱满却尚未熟透的青春,沉甸甸的果实,终究也要告别枝头。
再回首,三十多载春秋掠过,有喜有悲。喜的是农校教给我们最珍贵的作物,是能在人生旱季依然扎根的力量。痛惜兴华,积武,治海的笑容凝固成照片,而活着的人带着他们的希望继续前行。从几名校友身陷囹圄的教训里寻找成功、失败的答案。时间教会我们,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现实提醒我们,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太想当将军的士兵容易发神经。接受自己的平凡,珍惜眼前的拥有,健康自由才能尽享人间清欢。
再回首,母校的那些年那些人那些景在记忆深处从未黯淡过。月光下曾坐满少年人的石桌,在记忆深处愈发清晰:原来最沉实的生命底色,早已在十五岁到十九岁的泥泞与芬芳间,被一张张面孔,一株株稻穗、一棵棵桔树,一朵朵栀子花、一声声叫卖,一笔一笔,涂抹定了。
情难舍,意难留,冷和暖,点点滴滴记心头。母校,师友,我会永远祝福你们。若有缘,有缘就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灿烂的季节。
来源:红网
作者:嶷山阿云
编辑:陈小婷
本文为永州站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