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是水族里躲迷藏的专家。
泥鳅天生就长得有些滑头滑脑,让人感觉狡黠、可喜,有点像讲相声的冯巩。
不知什么缘故,每次看到泥鳅,我便会想起冯巩;或者说,或每次看到冯巩,我便会想到泥鳅,不过是泥鳅长得短一点,冯巩长得更高更瘦一点罢。泥鳅的背脊青中带黑,如穿了一件黑色的西服;肚皮却白,如穿了一件白色的小衬衣。泥鳅脑袋尖尖的,嘴巴小小的,两边长着两撇调皮的小胡须——就像一个小冯巩。泥鳅的警惕性高,刚刚是眯着小眼翻着肚皮晒太阳,风吹草动,便“簌”地一下钻进泥巴,只留下一团浑水给你看。农村里骂那些说话圆滑做事诡异行迹高深莫测的人“滑得像泥鳅”,真是很有道理。
惊蛰是季节的利刺,把冬眠的万物从梦里惊醒。一阵惊雷,几场春雨,山青了,水润了,河沟丰满了,泥鳅便开始上水。如醉的春风让它们的眼睛迷离,如梦的春雨让它们的身体欢欣。它们永远跟着水的步伐。田里、沟里、河里、塘里,凡是有水的地方都要去占领。它们在水里休闲、游泳、睡觉,生存、恋爱、繁殖。一整个春天、一整个夏天,一整个秋天,水里到处都是它们快乐生活搅起的小小浪花。到冬天,天冷了,水干了,它们蜷着小小的身子躲进棉絮般温暖的烂泥巴里,舒舒服服地冬眠,等待来年惊蛰之后的第一声春雷把它们的残梦惊醒。
那时的泥鳅真多,就像我们的邻居,不过是住在水里。
捉泥鳅曾经是我们童年、少年时光的不倦游戏与经典记忆。那时的我们没有钱、没有玩具,可是我们有泥鳅,这带给我们无穷的乐趣。捉泥鳅的工具原始,不用花钱,一个粪箕一个篦篓一个提桶就行。表弟莫虎是我最好的搭档。放学,上山砍柴,或扯猪草回来,我们背起粪箕,拿起篦篓和提桶就往外跑。表弟把粪箕放在沟里或田坝口,用手掌住,我跳到水里用脚一路“嘭嘭”地赶下来,一起粪箕,就有小鱼和泥鳅在里面活跃乱跳,小鱼倒进桶里,泥鳅抓进篦篓。我们还常常把一条沟从上游把水堵住,在下游用粪箕塞住,让水慢慢放干,然后一段一段地地摸,一段一段地翻,把走投无路的鱼和泥鳅捉到桶里。春末夏初,白天酷热,泥鳅喜欢晚上出来乘凉。我们点着松明,用一种特制的如梳子般的钢刀到田里砍泥鳅。看见泥鳅了,用火罩住,一刀下去,准有个着。后来我还学会了摸泥鳅,什么东西都不带,只带一个篦篓,沿着田埂、沟里一路摸去,摸到了,不用蛮劲,用掌窝和手指柔柔地笼住——用劲,泥鳅就会滑掉,抓出来,放进篦篓。村里有个姓黎的伯伯,是摸泥鳅的高手。他只要从一条田埂或一条沟里走一下就知道有不有泥鳅,每个中午他都顶着烈日去摸,每次都能摸个二三斤。他家后来砌了个五间大瓦房,就是摸泥鳅挣的。
那时的我们整天都在太阳底下晒,在外面野,晒得除了眼睛是白的,其他都是黑的,个个都像小泥鳅。
“泥鳅送饭,鼎锅刮烂。”泥鳅是美味,我们却舍不得吃,攒起来,放到坛里养,等家里来客待客,或星期六、星期天拿了去赶集,换学费。
有一种用竹网赶泥鳅的方式,至今令我神往。常常是夏天的中午,人们都在门楼乘凉,牛在塘里滚澡,蝉在柳树上有一声没一声地唱,赶泥鳅的来了。他们肩上背着大大的竹网(一种口大尾小的捕鱼工具,口很大,呈三角形,身子是慢慢由大变小的长长渔网,用一根竹梁联结头尾,绷直),胸前挂着背篓,手里拿着二根“落(lào)竿刷刷”(一种赶鱼工具,呈三角形,用竹枝做成,底部串了一节节的大竹筒,在水里搅动能发出“刷、刷、刷”的响声,故称“落竿刷刷”),挺威风的。到塘里,下水,把竹网沿塘基摆好。先用落竿“刷、刷、刷”地在外侧划一个弧形,把泥鳅往塘边方向赶。然后,“刷、刷、刷”地把泥鳅往竹网方向赶。到网门,“刷、刷、刷”地封住。一起,少的二三条,多的十多条泥鳅就倒进了背篓。小时候我觉得用落竿刷刷赶泥鳅是天底下最好的差使,天天有泥鳅吃不说,听着在水里“刷刷刷”的响声就特别美气。
官话人常讲我们梧州瑶人“颈嗓丑”,说的不是嘴馋,而是说我们梧州人节多。春节自不用说,二月初二、三月三、四月八、五月端午、六月六、七月半、八月中秋等等,每个月都有一个。我想这和山里人交通偏僻,生活艰难大有关系,因为可以有机会犒劳一下郁闷已久的肚子。过节总要搞点好吃的。那年月,十天半月不见荤腥,猪肉是天底下最好的美味。过节的头天晚上,父亲便带着我和哥哥用茶枯饼赶泥鳅。下午,父亲把一个茶枯饼用钩刀砍碎,装进提桶。晚上,哥哥背起锄头,我打着手电,父亲挑起鱼篙和茶枯就出发。我们先沿沟隔那么远放一只鱼篙,然后从上游把水塞住,只留一点水下。用瓢把水倒进提桶,搓一下茶枯,把茶枯水一泼,泥鳅、黄鳝闻到茶枯水就会游起下,刚好钻进鱼篙,进不来,出不去。每起一次,少的二三条,多的十多条。起一个鱼篙,往下游再放下去。一个晚上赶下来,总有三四斤之多。第二天,我们家里就有喷香香的泥鳅过节了。
“昨天,我们家里砍了五斤猪肉,他们几爷崽,真是吃得,一下就吃完了。”过节的第二天,在大井洗衣服,婆姨们经常这么吹,有一种自得。母亲总是不卑不亢地说:“昨天,我屋里那个砍脑壳的煮了三大海碗泥鳅,几爷崽吃也吃不完。”
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每次过节,父亲便要带我们去赶鱼。后来才明白,我们家里穷,砍不起猪肉。
泥鳅是穷人的猪肉、农村孩子的学费,我们对它充满感激。
泥鳅的身影正逐渐地从水里消失。最初缘于化肥、农药的大面积使用。最具毁灭性的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世代都是用粪箕赶鱼用手摸鱼用茶枯闹鱼的农村忽然兴起一股用电打鱼风。每个村都有那么几户。他们背着充电器,一手拿着电鱼竿,一手拿着捞网,电鱼竿所到之处鱼虾灭绝。
每次回农村,经过以前摸过泥鳅的塘里、田里、沟里,我都要习惯性地看一下,用手摸一下有不有泥鳅,可惜都没有。
泥鳅不见了。
父亲也已经不在。
来源:红网永州站
作者:唐友冰
编辑:周文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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