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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郎

  “嘭咚咚咚……嘭咚咚咚……”清脆的拨浪鼓声响起在寂静的村庄的时候,人们知道,是货郎进村来了。

  三百六十五行,行行有行行的名片。轿车是做官的名片,锄头是农民的名片,拨浪鼓是货郎的名片。

  “嘭咚咚咚……嘭咚咚咚……”货郎的拨浪鼓有一阵没一阵地在寂静的村庄响起,就像一块又一块石头丢进平静的水面,激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把哪些如小鱼般躲在屋里的老人、小孩和婆姨们一个个地漾到货郎的担子周围来了。

  拨浪鼓是勾小孩的“魂”。大一点的小孩,会不由自主地让自己的脚步跟了这“魂”去。小一点的,那些还被爷爷、奶奶拉着的小孩,也会拉着爷爷、奶奶们的手跟着货郎的担子去。有些手里没钱的爷爷、奶奶,往往要拉着小孩往另一个方向走,可是小孩的大哭和乱滚、乱跳却只有让自己的脚步也跟了这货郎的脚步,嘴里嘟哝着“敲、敲、敲,敲你的死,你老子老娘又没有给我钱,我拿我这老命给你敲叮叮糖”。那货郎只不做声,却把那拨浪鼓地摇得更起劲了。

  到一个门楼或树底下,货郎便停下他的担子。

  货郎的担子好像有宝,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有。男人爱抽的香烟与打火机。婆姨们需要的针线与纽扣。小孩子们最爱敲的叮叮糖;最爱吹的各种口哨,吹起来很叫,好像一个村庄都听得见的样子;最爱玩的草编的青蛙、蚂蚱,比真的还像些;塑料做的黑白相间的蛇,放在地上就像真的蛇一样游动,既吓人又快乐;学生们要的本子、铅笔、钢笔、圆珠笔、橡皮擦。针线,婆姨们喜欢。好吃的好玩的,小孩喜欢。纽扣,一角钱四个;草编的蚂蚱、青蛙,贰角钱一只。叮叮糖,二分钱敲一点,五分钱敲一大点,一角钱就可以敲很大的一块了。有钱,自然好;没钱,鸡毛、鸭毛、鹅毛,女人的长头发,啤酒瓶,薄膜纸,都可以换。货郎的箩筐里总是带了几个麻袋,专门装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估个价,敲点叮叮糖,换点针线纽扣什么的,买卖就算做成了。

  货郎进村时挑的都是些花花绿绿的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出村时尽挑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这货郎是不是脑袋进水了,小时候的我常常这么想。

  经常来我们村的货郎是大牛。

  大牛是个瘸子。

  大牛不知道是哪个村的,年纪也就五十多点的样子。他的脚有点瘸。也许是左脚瘸,也许是右脚瘸,也许是两个脚都瘸,挑起货担有点像跳舞。他左手摇着拨浪鼓,右手压住担子,两个脚跨一下,担子便这么晃一下;跨一下,晃一下;跨一下,晃一下,真的好像是跳舞的样子。

  “老牛老牛,你好久不来,这几天到哪里吃草去了?”

  大牛嘴里笑嘻嘻的,并不恼:“到你屋里吃草去了”。

  嘴里答着,并不耽搁手上功夫,“叮”、“叮”、“叮”地敲叮叮糖,接过钱,塞进小柜子;拿过鸭毛,丢进尼龙袋。

  大人们喜欢大牛,是因为喜欢拿大牛开玩笑——中国人似乎历来就有拿残疾人开玩笑的传统。大牛也开得起玩笑,开过了,照样笑嘻嘻地,并不恼。小屁孩们喜欢大牛,只是觉得同样二分钱,大牛敲的叮叮糖总是比别人多那么一点点。我认真地观察过大牛到底和别的货郎是不是一样。其实,大牛很狡黠,同样五分钱,别的货郎会实实在在地“叮叮叮”地敲下去,大牛呢,总是轻轻地、慢慢地敲。先把撬撬远远地轻轻敲一下,趁你不注意,把撬撬慢慢地往回“叮叮叮”地轻敲过来,然后一卷。感觉上似乎是敲了一大堆,实际上还是差不多。多少谁也没有称过。事实上多少又有什么重要呢?关键是大牛来了,我们很快乐,比花钱买快乐还快乐。

  除日用品之外,大牛偶尔也挑一些瓜果来卖。春天的桃子、李子,夏天的杨梅、西瓜、黄瓜,秋天的枣子、柿子,这些都是从农人自家田地里长出,并不值钱。大牛从别的农家垒来,只为赚点小钱。柿子二分钱或五分钱一个,杨梅一角钱一筒,西瓜八分钱一斤,便宜是便宜,可是那个时代的农村,能有什么钱呢?天天捡破烂,哪有这么多破烂捡呢?啤酒瓶、废报纸,村里的老人一天到晚眼睛瞪得像灯笼一样满地找。鸡、鸭逢年过节才杀那么一回。薄膜要做雨衣,盖烤烟、稻谷秧。女人的头发不可能天天长。想找父母要钱,没有;要有,只有八百——一巴掌又一巴掌。我和小伙伴们自有办法。

  我们常常围拢了去。

  若是桃子,我们便说:“我尝一尝这个桃子脆不脆。”一个桃子进了嘴。

  若是杨梅,我们便说:“我尝一尝这个杨梅酸不酸。”一个杨梅进了嘴。

  若是枣子,我们便说:“我尝一尝这个枣子甜不甜。”一个枣子进了嘴。

  于是,每人尝了一遍。

  大牛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我想再尝一个。”又一个进了肚。

  “我也想再尝一个。”又一个进了肚。

  “我还想再尝一个。”又一个进了肚。

  大牛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尝多了,总是不好意思。并有头儿挥挥手,使个眼色,把几个手脚麻利的小兄弟抓过来,耳语几句。

  我们便一齐围在大牛的箩筐旁,围得密不透风,七嘴八舌,“这桃子不好吃!”“我要尝一个!”“我还尝一个!”趁大牛不注意,几双手同时从人缝中伸出来,抓一把,呼呼地,撒腿就跑,然后大家一轰而散,分赃去也。

  “你们这些坏酒饼,你们这些坏酒饼,抓住了打死你们,抓住了打死你们!”大牛气急败坏地骂道,脚并不动——我们也是欺负他脚瘸。

  第二天,在路上还是在村里,碰到了,我们还是和大牛嘻嘻哈哈地笑。

  有一回卖桃子,我从人缝里伸手去抓,猛地,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哈哈,这下被我抓住了,看我不整死你!”大牛的脸兴奋得发红,我的那些尻子兄弟早逃得无影无踪。

  “那个年级那个班的,我告诉你们学校校长,告诉你们班主任!”

  我耸拉着脑袋。“飞天大盗”成了“癞皮狗”。

  “你是哪个的崽?”

  “我是唐代旺的崽。”父亲是“名人”,做砌匠,当过民办教师,方圆二十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代旺的崽这么大了?”大牛笑眯眯地。

  “读书人要懂道理,下次可不能再偷了。”又拿了几个桃子,塞到我手里。

  我点点头,落荒而逃。

  以后就没有再偷了。只是心里总有点不好意思,看着大牛的货担,就远远地躲了去。

  后来老牛就渐渐地不来了,来的是他的儿子小牛。大牛是瘸子,可是小牛却不瘸—瘸子生瘸子,才叫天经地义呢,村里的老人向来这么认为。不仅不瘸,模样还周正,浓眉大眼,爱穿一身蓝布褂。这小牛不仅卖小百货,收破烂,还补鞋修伞,生意竟是比大牛的还好。

  “这老牛可是生了条好小牛呀!”都说:“要是生个儿子,有老牛的儿子那样就好了。”。村里爱做媒的几个婆姨,已经张罗着要给小牛做媒。还有那有女未嫁的,还在想着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一打听,原来已经娶了,才“啧啧啧”地直喊可惜可惜,死了这条心。

  后来,我去外地求学,便逐渐没了大牛、小牛的消息。也许大牛已经不在了,也许小牛也到广东打工去了——一个踩一脚便可进城的时代,一个已经进入网购的时代,显然已经没有闲地方可以再摆货郎的货担了。

  再后来,逢年过节,回到老家,走过那已经有点陌生的门楼、村巷,耳边似乎又响起那“嘭咚咚咚……嘭咚咚咚……”的拨浪鼓声,又恍然那拨浪鼓声从没有在这寂静的村庄响过一样。

来源:红网永州站

作者:唐友冰

编辑:周文君

本文为永州站原创文章,转载请附上原文出处链接和本声明。

本文链接:https://yz.rednet.cn/c/2015/10/16/220555.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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