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舜一行路过房地，确被丹朱纠缠了一些时日，后来总算丹朱识时务，没有给舜造成进一步的麻烦。而那个先前被丹朱派去截留舜的嗷，此时竟自愿要为舜做向导，一路上时不时和舜说起三苗酋大（注：首领）嚣的一些情形。关于嚣，舜是听说过的，是原先驩兜的后人，驩兜是尧时的四凶之一，是舜直接参与处理的。嚣受驩兜影响，耳濡目染，能是什么好鸟？禹在治水时，曾经与他有过对峙，后来迫于禹的气势，退了一步，没有发展成大的争战，这一点，舜倒是欣赏他的识时务，可他自从管控着三苗族团之后，屡屡和丹朱走得很近，给舜添过不少麻烦。如今听嗷说起来，倒好像他接近丹朱，只是羡慕华夏族团的生活，把丹朱视为一个见识广博的人，希望能点拨点拨自己。嗷最后甚至对舜说，嚣这个人，他平时极佩服的人便是帝舜爷你呢，前些日他还去过丹朱那里，他去其实是要打探帝舜爷你的消息，一直想和你见上一面。

舜不经意地笑一笑，然后对嗷说：你的意思，是想带我去见他？或者这本来就是他教授给你的意思？

嗷说正是如此，酋大只是想见你，几次吩咐我一定将帝舜爷引导前来。

舜心里想，嗷这个人倒是热心热肠，没有歪邪之心，不过他哪里猜得透嚣的心思，何况听说嚣手下有个心腹叫狐功，心术极不正，禹和他打过交道，屡屡告诫舜说今后要防着这个人，如今猛然想起，便向嗷打听：狐功这人如何？嗷听帝舜爷打听狐功，像是身子什么地方被毒蛇噬了一口，老大不自在，说，帝舜爷你问他作甚？我平时只听酋大的，并不理他。

舜从嗷的态度上，知晓了狐功的为人确实不咋的，不过既然嗷将自己引导了前来，就去见上一见，有何不可？未必天会塌得下来！于是放下心情，只顾吩咐大家着意去赶路程，没把嚣和狐功放心上。这一天，舜一行经过一处密林，忽见一位老人，匍匐在地，向一棵树不住地磕头作揖，嘴里咕唧咕唧，似在认罪的样子，后来又一再祈求：你放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已知错了！舜当时被他弄懵懂了，这位老人遇到了怎样一件事情，这么不要命地拜一棵树，向一棵树认错？尤其“你放了我吧”一句，舜真有点摸不着头脑，周围没有谁对他怎样啊，譬如拽住了他一只胳膊，或拖拉住他的衣带，这些牵扯都不存在，他的身子是自由的，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竟是固定在那里只管抖抖索索，没有一丝挣扎？

舜因为好奇，就走上前去问询：这位老兄到底怎么回事啊？老人无奈地瞄了一眼舜，说，怪我莽撞，只想剥一块树皮回去熬汤治病，忘了祭拜的程序，被树神綯住了一只脚，迈不开步子了。舜问綯了哪只脚，我看看。舜这一看，心里未免讶然失笑，什么被树神绹住了一只脚啊，不过被一把乱糟糟藤条缠住，一时脱离不得，在这疑神疑鬼，舜顺手将藤条捋了几捋，一把将老人搀起来，说，你被藤条缠住了，自己感觉不出来？老人似乎没听懂舜的话，只顾合着双手，向舜千恩万谢，把舜当作恩人。舜不想多作说明，掉头指着那棵树问嗷：这是棵什么树？它的皮当真能治病？老人见问到这棵树，抢先代嗷作了回答。老人说这树没有一个正当名称，大家都叫它痒痒树，你去摸它身子，它树顶上的枝叶准会摇晃，像人痒得不行躲躲闪闪欲发笑的样子，不信你去试试？若木在一旁早待不住了，一个跨步，就去抠那树身好玩，也就那么略抠了几下，当真树顶上枝叶就有了反应，沙沙沙沙，如有微风吹过，若木停住手，树亦止了晃动。树的这一行为，把舜真个逗乐了，也把所有站住了观看着的人逗乐了，他们说，这真奇了，原来不仅仅是人和一切禽兽，有痒痒和疼痛的感觉，其实草木也是有的，那么连石头恐怕也会有。舜说怎么会没有呢，它们也会快乐，也会痛苦，只是它们的快乐和痛苦，不能够说出来罢了。舜说到这里，似乎想起来什么问题，又去问询老人：老兄你说说，这棵树的树干怎么会如此地光滑，竟没有一丁点树皮包裹，这是怎么回事？莫非全都被你们剥下来去熬了药汤了？老人见问，忙说这却是冤枉，这种树有个怪癖，它的树干，一般二、三个月，你便不去撩惹它，不去伤它，它亦会自行将皮脱下来，掉落地上，因为是脱皮树，所以身子极光滑，连猴子上下都是困难的，所以我们敬它为神树。舜听后便感叹，我们行走的这块大地上，真是无奇不有啊，仅凭我们的双眼，哪里看得过来呢！

后来是这位老人，将舜一行带到了他们的住地。说是住地，却见不出村子轮廓，人们全都是倚靠着一些高高低低树木，搭起窝棚睡觉，远远看去，窝棚就如鸟的巢，偶尔一阵风，便微微地摇晃，恰好嗷从一个窝棚下经过，一个娃娃不小心滚落下来，被嗷双手接个正着，哇哇哇哭个不停。若木这时说，我大当年随了禹去治水，见过的事情多了，他曾经提到有一处地方，生下来孩子将其搁入鸟巢里，权当是摇篮呢，时不时有鸟进去喂食，孩子长大了能飞起来，莫非就是此处了？舜说你大说的那处地方，多少多少年前或许有过，却不是这里，这里的痕迹，我明显看出来，是曾经被水淹过的，人们对于水的害怕，看来到极点了，水都退了这么长时间，还不敢在地上安个家，老是这样担惊受怕过日子，怎么是好？舜还要说什么，却见着一些青年男女，各自手里拿着一张阔大荷叶，遮住一个赤条条身子，围着几丘禾田，似是在舞蹈，又似是在歌唱，有几个身子相处近的，便索性在田塍边草丛中亲热起来，光天化日，毫无一丝顾忌。舜不明白这里的人何以如此不检点，正要问呢，带路的老人许是早意识到了，便抢在前面和舜解释，老人说此地习俗，人与一棵树，一株草，以及自己培育的禾苗，心灵是相通的，所以凡田里禾苗抽穗扬花的前期，青年男女全要来田头为禾苗催生。催生的法子，就是以男女灵肉相亲的现场行为，促成禾苗的快速抽穗扬花，从而获得一年的丰收。反过来，人亦可以从禾苗抽穗扬花这种行为中，获取灵性，帮助自己提高生儿育女的能力。

舜听到老人的叙说，忽儿感慨连连：有意思！有意思！不枉我这次走这一遭！正欲和若木等分享自己的快乐，一眼瞥见不远处有一队人马，总有几十号人，似乎正向着自己方向行将过来，嗷立马就有点振奋，凑到舜的耳边说：嚣来了！那走在最前面的，似有一张鸟嘴的便是。舜点点头，问：嚣旁边的那位是谁？嗷阴着脸说，他就是狐功。狐功？他就是狐功？舜正在沉吟，狐功已先于嚣老远地喊将过来：帝舜爷呢？帝舜爷呢？一边喊，一边埋怨嗷：你怎么把帝舜爷带到这样地方？荒山野岭的，吹风吗？

舜第一眼见着嚣不由吃一大惊，他活脱就是另一个驩兜，而那个狐功，给舜留下的感觉，似乎是传说中一种叫梁渠的恶兽，外形类似山猫，头是白的，却长着极锋利虎爪，它一旦在哪里出现，哪里就会有战乱之灾。

当时那阵势，由不得舜推辞，嚣的大队人马，前后左右簇拥着舜，浩浩荡荡，不久便来到了嚣的驻扎地，舜心里想，或许这里便是三苗的大本营了。一路上，嚣对舜的态度极为谦恭，一口一声帝舜爷，好像他是舜的一个晚辈。而那个狐功，简直就是贴身而行，左右不离，走着走着，似乎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用眼神跟嚣打个招呼，然后很突兀地对舜说，帝舜爷，我带你去看一棵树。舜刚见识过痒痒树，如今又要去看树，不知其中有什么讲究？舜略一思忖，没有拒绝，心想且随了他去再说。可是去到现场，呈现在舜面前的，不过是一棵平常柏树，而且明显是人工栽种，作为一棵树，显然还没有形成气势。舜正纳闷着，狐功便指着树旁一块碑说，树不怎么的，碑却有来头，帝舜爷你来看，它是谁所刻？禹！禹当年在这里治水，植了这棵树，又竖了这块碑，想流芳百世呢，又不仅这里刻了碑，别处也刻了，你去南岳看看，南岳就有他刻的岣嵝碑，这万里河山，恐怕没有哪里，不留下他的痕迹呢。

听话听音，舜从狐功说话的语气里，听出来他对禹有很深的成见，也难怪，对待南方三苗问题，禹向来是强硬派。不过舜心下明白，狐功此时单挑出禹来说话，一定是和嚣商量过的，绝对有他们的盘算，或许，他是要在自己身上，作一个什么布局？或者是要下个套子要自己钻？三苗是个历史遗留问题，从黄帝蚩尤争战之后就有了，帝尧时有个驩兜，与三苗颇有渊源，处理这个驩兜，舜是具体执行者，嚣和狐功，怎么可能不怨愤舜，反怨愤起禹来？何况，这个嚣，舜看来看去，十分总有六分像是驩兜的儿子，那年驩兜被驱逐，明显是带着他的儿子南下的。而狐功，自然就是嚣的心腹，嚣对他的话，绝对言听计从。

此时舜的心里，已提升了二三分的警惕。

接下来要进行的步骤，是嚣对于舜的热情款待，而具体执行，自然是狐功。舜后来回忆那款待的场面，气氛真是说不出来的热烈，第一是歌舞，比起丹朱来，自然又胜了一筹，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数十女孩，让她们头上插了些鸟羽，身上却只是胡乱缠绕一些藤条，便大大咧咧走将前来搔首弄姿，舞蹈起来时，那些藤条哪里能起到遮蔽肉体的作用？但是她们自己却并不觉得尴尬；第二便是酒，三苗地区的酒，既清香又甘甜，喝过第一缽想着喝第二缽，喝过第二缽又想着喝第三缽，即便醉了也觉不出来，舜于是提醒若木等，不要多喝。酒至半酣，嚣和狐功借着酒劲，向舜提出来一个问题，他说帝舜爷，你去南方干什么？那是个不毛之地，不如就留在我们这里，辅佐我们，顺便享享清福，安度晚年。狐功甚至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脱离了蒲坂，脱离了禹，禹实在不是一个可以相处的人，可你为什么要远去南方呢？你看看这里，山也好水也好，如果你能留下，我们借助你的威望，兴旺发达起来，禹就不敢欺负我们，那时候，我们三苗，有谁敢不对你感恩戴德？我们原先以为丹朱是可行的，可现在拿你与丹朱比较，分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上天可怜我们，把你送到我们这里来，这是我们的福分！如果追根溯源，我们可都是从东方太皋那里分离出来的啊，数百年前是一家啊！那时候，这世上首先看到太阳升起来的，可是我们啊！

狐功所说，自然也是嚣的意思，他们把话说到这个分上，舜已完全明白了其中意图。舜想了想对嚣说，嚣啊嚣啊，以前我还不算了解你，这次算是真了解了！可是你了解我多少呢？你一点没有了解我，就贸然把我留下，作为你的资本，这对你有用吗？何况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妙，我处世的法则，一是守住做人的本分，二是守住礼，行事有礼有节，也就是了。我并没有脱离蒲坂的意思，也没有脱离禹的意思，我只是想趁着还能够走动，去南方看看民情，我曾经屡屡梦见一座山，它在南方苍梧地方，我执意去那里，只是要完成一个心愿。

不不不！嚣这时显然有些激动，他说，帝舜爷不是我说你，你这分明是在逃避！禹的老爸鲧当年在羽山被诛，难道你脱得了干系？你一定是害怕禹找岔子报复，所以才远走高飞！(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