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我这般，读过柳宗元《永州八记》，但不见得就讲得清其中提到几个地名的来龙去脉。比如百家濑，比如袁家渴。

袁家渴，柳先生有篇《袁家渴记》；百家濑，则是在其《石涧记》里首次提及。这“渴”与“濑”，分别冠以“袁家”“百家”，袁家是指当地姓袁的地主，百家则是说那地方聚有百十户人家。这“渴”即褐，《袁家渴记》直接有说是“指楚、越之间方言，谓水之反流者为渴”；“濑”在词典里则被释为“流得很急的水或急流”。“渴”“濑”同为指水，一回流一急流，其意恰反。

之所以拿这说道一番，是它们关联着另一个重要地名“百家渡”。百家渡就是百家濑这地方的一个渡口码头。同样是《石涧记》里，“由渴而来者，先石渠，后石涧；由百家濑上而来者，先石涧，后石渠”，把袁家渴、百家濑与百家渡其间方位和冠名讲得明明白白。

一个通常意义的渡口，被柳宗元反复提及，自然也就不普通不太一般了。时间往前穿越到唐朝，往后再到南津渡大桥建成前，零陵富家桥、大庙头、何仙观、凼底一带百姓进城，大多是从百家渡码头坐船的，过了河就是永州城南门。这曾是零陵通往古道州、贺州与南粤的交通驿道和邮路，南来北往的人很多。这里不仅留下了元结、韦宙、柳宗元、苏轼、张浚、张栻、黄庭坚、杨万里等众多达官与文豪的足迹，这些文豪们身上散发而出的文气，也浸润、熏陶了这码头边上诸葛庙村崇文之风，孕育了这里的文脉。既耕且读，让这里从此愈加人杰地灵。古往今来，这个村走出了众多的文人名士，经百家渡码头走进一河之隔对岸的城里去了。所以，这百家渡也真带给了百家千户无尽的喜悦、温暖和华丽转身。也许更多人并不知道，百家渡，其实只是这个渡口的一个叫法，她另一个名字又叫诸葛庙渡。相传三国时期诸葛亮与刘备率兵取零陵时，曾在位居零陵南郊的这个村屯兵驻扎，后人为了纪念诸葛亮，在此建了一座诸葛庙，村因庙得名诸葛庙村，渡口码头亦因在这村内而得其名。

因此，我们循着古人的足迹，去往这个有着厚重历史的古渡码头踏访，都揣着一份仰视的心情。“出得城来事事幽，涉湘半济值渔舟。也知渔父趁鱼急，翻著春衫不裹头。”读着杨万里脍炙人口的《过百家渡绝句》，你当然对那会有无尽的遐想。

可是，去到那儿之后，大伙儿心里却变得五味杂陈起来。不仅是伴随着渡船的停航，她早已丧失了渡口码头的功能，我们已无法看到昔日的胜景与井然，只剩留一派零落，更因为眼下的模样，令大家事先对她的神往之情瞬间崩塌。停车驻足，但见得一座极不起眼的古亭式建筑，掩藏在路边杂草丛中，躲猫猫一般存在着。其内满目疮痍。亭子屋顶的青瓦，只剩稀稀疏疏几块残留在上面，让人担心不知什么时候也会掉落下来，整个亭子几乎透顶亮，柱倾墙裂，其内一片狼藉。河岸边一块数百年前的青石古碑，上面镌刻的保护禁令依稀可辨，但石碑歪歪斜斜，半埋在土里，早已没有了往昔的威严。码头边的门牌坊，已呈明显的倾斜状，岌岌可危。尽管又有一块崭新的青石保护界碑立在路边，却没看出有过什么具体保护修葺的痕迹。

我由此联想起，我落居的双牌一座叫“断桥”的历史建筑。如果不是一些颇具情怀之人的挚爱和执着，恐怕随着当初拆除的一声爆破之声，轻而易举便已灰飞烟灭，又哪还有如今让人诗情荡漾的城市雕塑美景？我还联想起我读到的一篇散文——著名作家叶梦写我故乡道州的《道州访古》。她写有这样的句子：“拆掉古老的文庙，建造一个新不新、旧不旧的蹩足的宾馆，绝对是一个愚蠢的主意。代表千年文化的文庙，占据了风水宝地的文庙，出了周敦颐、何绍基的道州，积聚了千年文化血脉的道州文庙，就这样只留下了一个巨大的雕刻让我们凭吊……”我想，但愿今日之百家渡，不会在往后的某一天，还有哪位有识之士会在他的文章里，再次发出类似叶梦在道县那样的扼腕叹息。

我与同行的几个文友打趣着说，我们把这古码头租借下来如何？大家都同声说好，并作古正经地献计献策起来，说可以对渡口保持原貌，清除那些杂七杂八的垒砌搭建，补齐亭子的盖瓦等缺失，并略为施以修缮复原，将四周整理打造成一个“石涧公园”，既有精致的市民广场，又有小巧的诗文碑林园，以供百姓和游人休憩，供雅士们拜谒怀古，我们则在亭子里友聚茶叙和读读书即可。

百家渡，固然不会再以摆一艘渡船渡人过河那样的方式成全过往行人之愿，码头上的亭子，再也不以帮助从这乘船过河的候渡人遮风挡雨的方式温暖人；但是，倘若千年千岁的她，照样能美轮美奂地存在百年千年，定然还会温暖百家千户，依然可以“摆渡”那些来到古渡码头的拜谒者与先贤们心灵对话的悠悠情思，于是，这渡口自然也就更令人仰视和垂青。

田日曰，湖南省作协会员，湖南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有作品见于各报刊，出版散文集《潇水清清永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