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蒋佳原
小时候看双牌县城的地图,觉得惊奇极了,本就不宽敞的山壑间竟衍生出了一座山城,像极了那石缝间奋力生长的藤蔓。房屋挨着山脚建,潇水绕着山根流,可这一切却丝毫不让人觉得紧凑拥挤,反而都秩序井然的样子。日复一日的,看着太阳越过高耸的山脉,再等待着残阳掉落在湖面上,便成了习惯。
长大以后爱到处旅行,走过广袤辽阔的平原,欣赏了“大漠孤烟直”的壮丽,触摸到奔腾咆哮的海浪,但最后仍眷恋着故乡天边偶然的一抹晚霞、乡土里爬行的一只蚁虫。我明白,家乡的平凡万物,早已汇成了我心中最美的风景,再抹不去了。
凡到双牌者必赏阳明,这似乎成了“不到长城非好汉”般的定律。阳明山屹立瀟水河畔、湘江东岸,境内70%的山地海拔在1000米以上,主峰望佛台海拔1624.6米,据地方志载:“阳明山,名山也。荒蟠百里,秀齐九疑。”又云:“其麓险绝,几疑无路。有银沙十里,鸟道盘折,上与天齐。及登顶峰,左衡(山)右(九)疑,极目千里,身在云际,超然出尘。”早在唐代,柳宗元就到过阳明山并著有名篇《游黄溪记》。明嘉靖年间秀峰禅师居于阳明山寺,殁后其身不坏,供在寺内,号曰“七祖”,此后便成了参禅拜佛的胜地。这里山高谷幽,石怪峰奇,松涛和鸣,秀竹滴翠,流泉飞瀑,宛若藏匿于深山的仙境。小时候常以为五月的阳明最美,那杜鹃争先恐后开着,要与山里万物争个高低,看花的人急匆匆,赶忙着要把无尽风光尽收眼底,如此才算不负春色了。馋意一来,还能随手摘下一朵吃,酸甜的滋味真是妙不可言。父辈爱叫它们映山红。我也喜欢这个名字,花期最旺的时候,果真是漫山遍野的红,快要把天边的云彩都染上了颜色。
去年八月与好友一起去山上露营,才发现原来这个季节的阳明山也有别样滋味。山里雾气大,湖面不是水波粼粼的,盖上一层薄雾反倒显得神秘。日头顺着山脉滑落,余晖打在枝桠上,又是一片殷红。于是这景致引人遐想了。是五月的杜鹃落入了泥地,却把灵魂留在了天际?又或者那漫山的杜鹃本就是霞的倒影?夜晚的山林太静逸了。狗吠声,踩着碎石的声,树叶窸窣声,甚至蚊虫扑哧翅膀声,都声声入耳。这时候的阳明山不再只存于眼界。耳朵里穿过潺潺流水,鼻息间是青草泥地的芬芳,脑海中映入亿万年前的星河,连梦境都变得清新甜蜜。第二天太阳升起,整片阳明山又恢复了青翠的模样。
可并非只有高山上才有好风光。阳明山脚下的桐子坳,是每个人心底一个金黄的梦境。等待着,等待着,秋天的脚步终于近了。桐子坳里成片的银杏,似乎在蓄意筹备一场盛大典礼。银杏叶要想达到理想的色泽,对天气的要求极高,只有低温天一连晴上十几日,那叶子才是沁人心脾的黄。古树在秋风里舒展,映衬着青碧色的天,是燃烧般的热烈与隆重。我想着,大致百年前,也有人在这里留下彳亍的身影,叹息飘零的落叶吧。深秋的桐子坳是有魔力的,风吹来的时候,银杏叶落得缓慢近乎温柔。踏着那满地的银杏叶,好像一不小心就陷进去了,被温暖甜蜜的色泽团团包裹着,再也无法自拔。
我却以为不仅有这些“大美”的风景,家乡处处都是好景致,处处都迷人。小时候爱随父母到处逛,县城西面的紫金山,横贯南北的潇水河,都成了我们的乐园。
紫金山属五岭山脉都庞岭中的一支,主体座落在永州双牌县境内,与广西东山、道州月岩、零陵水口山等接壤相连一体,举目望去,那逶迤如浪的磅礴山势,满目苍翠的秀丽山色,就足以让人震撼,再细细地体会一下这长满山坡的各种文化,顿觉人世间最迷人的风景就藏匿在紫金山中。双牌历来被称为永州之源,其说法就与紫金山息息相关。紫金山入口处的乡镇叫永江乡,以其辖内的“永水”而名,此处的紫金山段名为“永山”。历史的选择就如这大山般坚不可移。隋文帝统一中国后,开始实行州、县制,因郡西南的“永山永水”而将零陵郡改置永州总管府,据《永州府志》载:“城南百余里,山水迴抱,秀气所聚,林茂而田腴,其山名永山,水即永水也。郡以是得名焉……永水最碧,以山气涵之也;汇於潇,而更碧,以众山之气涵之也。”可见永州因永山永水而得名。207国道、洛湛铁路穿越永山,经过此地,举目窗外,皆可看到坐落在永山之麓、永水之滨的永山庙。永山庙始建于明成化五年,系当地张姓居民为祭祀汉代常山王张耳所建。庙因永山而名,亦因永山而著,在方圆数百里享有盛名,几百年来香火旺盛,经久不息。
站在紫金山上南望,最瞩目的当属潇水。潇水河犹如小城的护城河,常年展开温柔的臂膀将县城环抱,水域的主人们世世代代逐水而居,繁衍生息。潇水河在双牌境内也有日月湖一称。1958年,双牌县城东南处修建了当时湖南省第二大水利枢纽工程——双牌水库,大坝截高峡而成平湖,从此大坝以上水域称之“日湖”,大坝以下水域称之“月湖”,形成了“百里平湖美如画,两岸青山千层绿”的壮观景象。在潇水河畔漫步,是我闭眼所能想到最平和的光景。湖面小船来往穿梭,目光也随着两岸的绿意翻滚,漫步日月湖湿地公园,周身竟不知觉就沾染上了诗意。浮洲岛永远是青翠葱郁的模样,白鹭低旋又停驻,眷恋万分;青山万亩园“绿化祖国”四个活立木大字气势恢宏,在连绵的山脉中活灵活现;余晖抚过县城秀丽山水,水天一色,是静若处子般的柔和。如此温婉的湿地,如此温柔的天色,如此温暖的县城,才是人们世代居住不愿远离的原因吧。
年幼时候精力旺盛极了,总在这大山大水间一个劲地奔跑,玩累了就干脆仰面躺在湿润的泥地上大口喘气,看风拂过水面时泛起的涟漪,看干净的天际缓缓飘走几朵白云。我们远眺细雨白鹭洲,路过青烟红砖楼,触摸掉落的松果和堆积生长的苔藓,像童话一样松软。这些都是存在我脑海里的家乡的模样,是大自然最好的馈赠,是完全不输城市霓虹的气质。
不同城市的味道聚集不同的人,催生不一样的底蕴。于是在这座城市出生成长的人们,既有那山的硬朗,也有水的柔和,眉眼里带着与生俱来的亲切朴实。小城人口不多,但这并不妨碍它的可爱单纯,不妨碍人与人之间的和睦愉悦,不妨碍它“国际慢城”的建设。国际慢城是意大利小城市布拉提出的建立一种新的城市模式,至今全球有25个国家145个城市宣称为“慢城”,而我觉得,这里的日子过得慢悠悠,倒与慢城的气质不谋而合了。小摊上豆浆的热气从清晨飘到了傍晚,樟树一年到头来都顶着满头的绿意缓缓生长,行人脚步悠然,抬头就是满目星辰,一切都诚诚恳恳,不急不忙,还真有点礼运大同篇所描绘的理想世界的韵味。
小城的历史也如同生活一般,在岁月的长河中静静慢慢地流淌。我最爱坐在板凳上听老一辈的人给我讲故事,他们神态丰富,谈起双牌可津津乐道一整天。清乾隆年《永州府志》曾记载“城南六十里有驿站,名泷泊舖,相传始于先秦,又名双牌舖”。泷泊之名由来的说法各有不一,皆大有考究。有说法是远古时候大禹在此遇见一青一黄两条蛟龙祸及百姓,则下令它们镇守这片土地以作为惩罚,于是二龙冲开这片大山的万峰千峦,使潇水与湘水汇合,这样就构成了东北阳明山、西南紫金山、中行潇水的“两山夹一水”框架;有说法是被奉为“真龙天子”的尧、舜二帝来过,象王也曾在泷河滩头居住,是三“龙”皆停留过的福地,故曰泷泊;也有人说,县城南的九甲村山上迭次有几块土堆,是当年舜帝与象弟殁后因交通梗塞等诸多原因安葬于此。这种说法并非无依据的。九甲村对面山麓的观门口村,原名观坟廛或关坟廛,上世纪的五十年代村支书到县里开会,报到时登记人写不出“廛”字,便写成了观门口,就这样传了下来;再往南的尚仁里,最早称名象陵里,意指象的陵墓里面的地方,尚仁里是1964年成立人民公社时所改,寓意崇尚仁德仁爱。
每每谈及此,我总会陷入沉思。这片土地蕴藏着太多故事,太多传奇,古老又神秘。双牌这片大山历来为“湘南要塞”、“楚粤门户”、“湘桂走廊”和“两广”秦驰道的必经之地,因而我愿意相信那些远古的时候的传说,相信这片深沉的历史土地。
考究的可不止历史,还有吃食。寒冷的十二月带来潮湿阴冷的气息,人们最忙碌的时候到了,农人用竹筐挑着霉豆腐缓缓而至。豆腐乳可是小城家家户户必备的爽口小菜,这一天,那竹筐里霉好的豆腐可抢手极了,里里外外好几层人群一抢而空。霉豆腐买回去晾晒好几日,等到那豆腐上的霉菌根根立起成蓬松状时,就可以入坛密封了。白酒,辣椒,盐。佐料一层层细致地抹着,再封存上一个月,便发酵成了诱人豆腐乳。我对家乡的豆腐乳可谓爱得深沉,在外地读大学的那几年,我总要备上几瓶豆腐乳,胃口不佳或是思念家乡时来上两口,能吃出幸福的味道来。
十二月的萝卜也是沁人的甜。县城往南有个叫大平江的村子,那里产的萝卜味最佳。萝卜吃法很多,切条状小炒五花肉,切块状做成萝卜汤,切瓣状晒得半干扔进坛子里制成爽口泡菜,皆能在寒冷冬日带来暖意。家乡的腊肉也别有一番风味。层次分明的五花肉在伙房上头悬挂着,烟熏火燎上个把月,口味绝佳。这样的腊肉皮劲道,瘦肉入味,肥肉晶莹剔透但丝毫不油腻,不放任何佐料也香透了。
勤劳的人们从不肯歇息,从年尾忙到年头,又忙到了年尾。春天的笋冒出了头,挖出来晒干就储存住了春的气息;秋天河里的鱼肥硕了,把大鱼打上岸煮成一碗鲜美的汤,鱼苗则继续放生,是顺应自然的道理。然后三五好友相聚,纵声欢笑,大快朵颐,斟满窖藏的老酒,再将这一年到头来的辛酸苦乐一一道尽。这片大山孕育了祖祖辈辈的乡亲,这里的每一口新鲜,每一口珍馐,都是大山的馈赠,是匠心独运的乡情。
最喜欢的是傍晚驱车行驶在县城的马路上,温柔的余晖照在身上,让我有踏实感。求学工作,让我从故乡不断走向一个个遥远陌生的地方,那时候以为外界的新颖终将替代故乡的草木。然而每每返乡,看到熟悉的山峦,看到树木与树木的重影,看到远处闪着光的河流,看天幕中的飞鸟一闪而过,才明白这片故土早已在心中根深蒂固了。近乡情更怯,大抵就是这个意思吧。
故乡于我而言,是晨烟与雾霭,是青山与翠竹,是一支淡笔描不尽的诗情画意,动人山水。如若想看纯粹的县城,就来双牌吧,心无旁骛地来双牌吧。它会把你见过的和想象的,以及想象外县城的模样,都铺开给你看。
来源:红网永州站
作者:蒋佳原
编辑:刘林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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