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连一座城，很多时候是因为一个人，甚至这座城的气息和腔调带上这个人的印迹和性情。以至于沿途看过那些似曾相识的村庄、道路、原野，都会在心底泛起清新如柳色一般的往事。

曾经在那个夜晚，陪着她静静地走，尽管有冬的微寒，道路也不干爽，但心却是满满的，暖暖的。听她说话，说关于这座小城的点滴，说北街街口那间童年时外婆带她住过的木阁楼，说着她心里的一些想法。平凡的路途，却一点一点镀亮了黯淡的心灵。她纤巧的身影，她丝丝缕缕轻柔的气息，她孩子一般清亮的声音和着她鞋跟磕地的声音，让这个城市柔得要让人屏息，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我们似乎也没有目的地，只是相伴在一起，不远不近，但两颗心跳是契合的，如风拂着大地，尘埃和着空气，一切自然得没有丁点不妥。

其实，感情也好，人生也好，追究到终极其实也不必，伴着的过程和情愫长留在心里就好了。心对一个人开放，或者说走进一个人的心中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尽管背后结局有时很残酷、很受伤。

其实，走进一座山城的心也不容易，在重山包围里，在往返几百里的奔波中，在蜿蜒的山道上，在与无数村庄和狗吠的周旋中，我的目光亲热而急切地奔走，只为见她。当车轮贪婪吻遍长长的路途，在一阵阵奔跑的喘息声中，我的心一幕幕不断丰富着对这座山城的想象，想象我与这个城市可能发生的各种亲密关系。直到见到她，奔流的街市便迅速地后退成背景，主角只有她了。

一个人的苦难有时候，注定要为另一个人心甘情愿地遭受。

因为在这座小城里，有一只小鹿一般的她，而我是那个见鹿忘归的孩子，从此迷恋上山野。鹿清泉般的鸣叫，唤醒了孩子柔软的记忆和感动，孩子感受到了山谷的暗示。这是一座城，或者说城中那个她散发的电波，让你愿意为她冒险。这种暗示甚至在某些时候让我内心灼烧成一片火海时，仍然能对她温柔以待。

对这座山城的记忆，往往从一些细节开始。当她将血灌肠盛满在我的碗里的时候；当出门时，她将一瓶饮用水或一把雨伞交到我手里的时候，一个人的热心与关切都在你眼里心里了。这个城市的独特性如那个人不可取代一样，它往往坚定地固执地立成记忆中的风景。

在那个心神满满的冬夜，早过了晚餐的时分，也许是心迷醉了，因此忘了时间，也忘却了肢体的疲劳。当两个人走进一家煲粥馆的时候，相对而坐，寒风便被挡在门外，眼里盛满的是彼此都能感知和拥有的满足。冬夜，室外刮过清冽的风，在冒着热气的粥锅旁，心被一种情绪烘得暖暖的。忘情的目光，关切的话语，禁不住的小动作，都构成这个城市冬夜美丽的细节。

粥粘而厚，味淡而远，还呼呼冒着热气。经过温火驯服的熬制，呈现水泥浑然阴阳调和的状态。正如我跟一个人的相处，亲密无间。混凝土以惊人的速度筑建这座城，铺展出道道街衢，我和一个人的身心交融也迅速构建一座记忆的大楼，在有限的生命里，它以惊人的速度矗立。以至于在每个生命的冬天，都会暖暖地想起那个清冷的街口的那家粥馆，那碗滋味隽永的瘦肉皮蛋粥。

对这座城市的每一处街口，每扇窗户，甚至每一张面孔，我都想亲热地打一个招呼，感谢他们对我的开放和容纳，就如我用心发现她的一根白发，一处癣疤，一声呼唤。甚至在好多清寂的早晨，我奔向这座城时，每一处原野，每一个转角，每一个街口，甚至每一棵道旁树，我都有深刻的记忆，就像总记得她冬季带糙的皮肤，她娇嗔的眼神和语气，她为我俯身的那刻，还有某次在我怀里的哭诉。

只是，顽强嵌入我生命的那个她，如今散落在何处天涯？

南来风，总让人莫名地悸动。那些风中的约定、风中的呼唤，风中的叹息，风中的呜咽……我只能在萧索的寒风中，在这空落的一隅一遍遍怀想。

我触摸这座山城的毛细血管，从触摸一个人的头发和额角开始，从触摸一个人的棱角和伤疤开始，我不知我粗糙的手是否曾抚平过她的一些坎坷与伤痛。我常望着四围的青黛的山发呆，望着曲折的山道和茂密的丛林出神，我甚至想象在那座吊脚楼的转角处与她邂逅。这活脱而出的小城，带着山林的野性，冲撞而出，让我猝不及防，如那个冬天的那只山鹿，一下子撞动一个孩子的心弦。

对一座城市来说，也许不必每一栋高楼都要居住，不必每一个窗户都要亮灯。其实，每一个城里人心里曾装着一个山野，而每一个山野的孩子心里都装着一个满满当当的城市。一个人，一座城，你在或不在，你去或不去，她就在那里，时光让她离你愈来愈远，却愈加引你驻望，让你怀想，让你迷失或清醒。可一些记忆，总会不及防地激起你生命长河中的浪花，推动你的生命奔腾不息。如果有一天记忆死了，奔腾因此停歇，生命因此快干涸了吧。

当我站在五楼的窗前，掀开窗帘，天灰蒙阴沉的，像要流泪。寒风摇着树梢。我干涩的目光越过城市的屋顶，看过树梢，看见远处的大桥河流，我的目光越过时光的流，逆着江流而上，直达那座温情的小城和城中那个纤弱的她，我的目光一路上不由得变得湿漉漉的。

山城安然，也愿她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