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应是道光八年(1828年)寒冬的清晨。
那一天朔风凛冽,积雪遍地,千山无鸟,万径无人。湘江水面被冻得一片死寂,偶有几只野鸭在河心哆嗦,一叶扁舟划破河面,在浯溪边的悬崖下停泊。
一位年轻人,下了船,合拢双手在嘴边哈出一口热气,便直向《大唐中兴颂》碑而来。碑前,目光和雪光一样逼人,触目所至,铁划银钩,开张的体势,颜公书法筋骨丰健,元气淋漓。
这位年青人顿时忘记了严寒,开始了心摹手追——来这儿一趟太不容易了!
他甚至准备了木梯,攀上了摩崖。那一刻脚下是冷寂湘江,袖间是呼啸寒风,口中呼出的热气似乎都冻成冰挂,偏偏这时又扬起了漫天大雪……
他在碑前覆上随身带来的宣纸,醮上拓墨,然后扬起手一下下地叩打,那扣打声在江面上久久回荡,惊飞了江心的野鸭。
忽一阵风袭来,宣纸顿时被掀起,哗的一声撕裂了,那年青人猛一趔趄,险然坠下谷去。那撕裂的纸页无可奈何地被寒风卷向半空中,向江心飘去了,如一大片雪花。
又一阵风,人影更晃得厉害,百丈摩崖似乎都在动摇。他只得用冻得僵硬的手揭下那几片拓实的残纸,心有不甘地从梯上下来。
这个拓碑的年轻人,便是何绍基,那位祖籍道州的书者,那一天应是他首次如此贴近颜公的书刻。
那一次,收获的只是黑底白迹的七个字:“匹、马、北、方、独、立、一”,但回忆起那段寒彻入骨的拓碑的经历,他一定百般感慨吧。因此,他在诗中说:“两公遗刻石不少,半世搜庋勤装治。浯溪大字曾手拓,至今雪气寒心脾。”
随后,他更多的时日留在京城,在父亲左右熟读《经》《史》《子》《集》,在科举的路上跋涉、蹭蹬。期间,有十数次回湘乡试,屡败屡试。只是放舟南下时,一有机会,他必会寻访浯溪,拜访颜公之碑,浯溪的崖边叠满了他勤学苦练的身影。
看石拓碑,成为他读书之余的赏心乐事,浯溪成了他屡试不第的憩息之所。后来他拓碑成瘾,竟然寻到了焦山,《瘗鹤铭》也被他一一拓下,卷入袖中。为了寻碑,他草笠芒鞋,风餐露宿。
当何绍基真正在浯溪留下自己的楮墨时,已是三十四年以后的事了。当初的风华少年,已成为朝廷命官,昔时的懵懂初学,现已是满腹经纶。在遥远的京城,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流传着他自撰的对联和章句。
同治二年(1862年)的正月二十三日,他亲往道州,借道浯溪。对于这片故地,他始终含情脉脉,如浪荡子念念不忘那旧日的情人。这一次是祁阳县令於桐轩作陪。何绍基兴致勃勃,忆昔过往,竟感慨万千。世间人事变更无常,唯有那方山水,那一崖石刻依旧风貌尚存,幸好手中那杆柔毫,从未曾一日荒废。
想想数十年来,悬腕作书,汗浃衣背。以颜公为宗,如盐着水一般把颜氏书风化之腕下,成就当今书法面目,虽说既隶既篆,亦行亦草,但也算自成一家吧!
在《中兴颂》碑前,他边看边想,不禁吟哦起旁边黄庭坚的《游浯溪》诗,颇感音韵和谐,顿即应和,古今应答。
二日后,他到了永州,在知府杨翰的海琴郡斋中,与老友有了一番畅谈。无关荣辱升迁,中心话题竟然是《中兴颂》。
同是与笔墨有缘之人,又俱是于北碑情有独钟的书者,谈起来自然谈得拢,论得深入。那一夜,谈得极为畅快,没有主客之分,没有了上下亲疏之别,海琴郡斋的珍墨名楮,纷至目前,让何绍基喜不自禁,目不暇接。
逸兴之下,杨翰在桌上铺开了纸,供奉上笔墨。
“是该留下点什么。”何绍基暗想。他捻上那竿长锋羊毫笔,高悬腕肘,以自己前无古人的回腕执笔法,用曲铁扭铜一般的线条和着对这一方故土的脉脉深情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归舟十次经浯溪,二番手拓《中兴颂》。外观笔势虽壮阔,中有细筋坚如丝……”
和它一同书就可能还有《游朝阳岩诗》。
那一次,手感出奇的好,不慌也不滞,神融笔畅,笔下一派天机;沉着的点线,劲健的用笔,奔放的情感,得意地点挑曳带……
一旁的杨翰,看得目瞪口呆。
数日后,这首和着黄庭坚的诗韵写下的诗刻在了《中兴颂碑》的左边,与黄诗并肩而面世。唐、宋、清三代书法家的身影使这一方摩崖更显得伟岸、厚重。
在他的前后,米芾、黄庭坚、解缙、吴大澂、刑侗址、杨翰一一在这里驻足,挥毫,赋诗。浯溪似乎越流越古,碑林这页书也愈翻愈厚重,翻成成千年文化的道场。
又百年后,更多的年轻人,来到了摩崖下,膜拜、心念、手追、为之叹服。风霜雪雨中,他们的身影把这方摩崖迭得密密麻麻。
来源:永州日报
作者:蒋三雄
编辑:陈小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