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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永州丨李长廷:南行志异(连载之四)

第一章(4)

回到蒲坂,舜看到禹正和一些人聚在一处谈论什么,脑子里略一思忖,便毅然走了去和禹说,你们这是在讨论什么事情吗?禹说没什么事,只是闲谈。舜说既然大家都在这里,那么我就索性趁这个机会说几句吧,前几天我偕娥英去了一趟姚墟扫墓,顺道又去了一趟平阳,一路看去,往事就像兜头涌来的风云,叫你无法避开。可是这时候我看见一些飞鸟,在我的头顶自在飞翔,它们居无所居,吃饭靠老天施舍,行动不留下一些儿痕迹,这不是也很好吗?万物昌盛时,与万物一道享受这昌盛,万物凋敝时,就与万物一道遁形。回来后我在寻思,我为什么就不能做到这样呢?舜这段话说得有些晦涩,禹反复地揣摩,还是不能明白。舜为什么要说到鸟呢?禹隐隐约约记得一件事情,当初帝尧在位时,远方一个叫掋支的小国,特地来向帝尧进献一种瑞鸟,这鸟的长相有点怪,它有四只眼睛,因此叫重明鸟,又叫双睛鸟,外表的形状看起来像鸡,鸣叫起来的声音却像凤凰,据说它能搏击猛兽,还能驱除鬼怪,当时人们听说有这种鸟,心里都非常期待能见上一见,有的人家甚至用木头刻了这种鸟的形状,高挂在门楣上,纳吉除凶。后来四岳举荐舜,帝尧去首山第一次与舜见面,心下颇有些吃惊,这人怎么会是个重瞳子,莫非那所谓的重明鸟,便应在此人身上?从此便对舜格外地上心,格外地关注,最终让他做了百揆(注:相当于后代的宰相),统领朝事。禹此时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对舜的话如何回复,看看众人,一个个像是还在继续倾听的样子,禹便也勾着头,愣在那里,不动声色。舜见禹长久不吱声,便又将话题一转,转到一座山上。舜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描述心中时常梦见的那座山,把那座山描述得赛过人们心目中十分景仰的昆仑。禹心里思忖,莫非帝舜心目中有了另一座神山?不然,他今天绕来绕去,绕的什么圈子?

舜见禹还是不说话,就抬头去看天上的云。看着看着,那云忽儿就滚动起来,如成百的巨龙,在天空兴风作浪。紧接着,便是一场暴雨狂风,顿时将蒲坂搅了个昏天黑地,看看一些树木被推倒了,看看一些屋子被掀翻了,禹等众人见了这气势,一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唯帝舜镇定自若。忽儿见他昂首朝天,抚掌大笑:呵呵,这天真要塌下来了吗?这地真要陷下去了吗?未必未必!事情我已有些明白,上天啊,收起你的警示吧!禹等听帝舜说完这几句话,不知道什么缘由,顿时便风停雨止,慢慢那天空之中,就散布开来一片片的云彩,亮丽夺目,好看得叫人晕眩,帝舜此时身不由己,忽然便似去了许多约束,置形骸于不顾,一边手之舞之,一边就从嘴里哼出一支歌子来:

卿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这便是《卿云歌》了。所谓卿云,也就是庆云,就是天上的霞彩,舜见天空中云彩被日光照射,美不胜收,乘兴便作歌给予赞美。禹等众人在一旁听了,开始还懵懂着,后来忽然有所感触,似乎一个个意识到了什么,呵!卿云!我们时代的祥瑞啊,这都是帝舜的盛德啊。禹于是提示大家说,帝舜这歌唱得好啊,让我们一起来合唱一曲,回敬帝舜吧。大家听了,无不欢欣鼓舞,便一齐放开嗓门高唱:

明明上天,灿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舜听出来众人的歌声中,有褒美自己的意思。明明上天啊,遍布着灿烂的星辰啊,日月的光华啊,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啊,这不分明是褒美吗?于是便皱了皱眉头,在心里嘀咕,这些人今天怎么回事,老也不明白我心中想些什么,尤其是禹,对于音乐向来并不喜爱的,今天怎么有了例外?莫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舜到了这时,只有直奔主题了,于是他继续以歌唱的形式表明心迹,并且捞起衣摆,作出一种趋动的姿势。众人听他的歌唱,意思已经非常明显:呵呵,日月星辰的运行自有它的规律,四时的变化也自有它的依据,你看天下百姓是如此的恭敬诚信啊,那么我为什么不配合上天的意志,在这和谐整齐的乐曲中,将天下禅让给贤德之人呢,我想对于这种事,普天之下恐怕没有不欢欣鼓舞的吧?既然这样,那就请大家踩着鼓点轻盈地跳起来吧!至于我,精力和才华已所剩无多了,我已准备好撩起我的下衣,从这里离开呢。

禹到这时候,似乎终于省悟到了帝舜今天一直想要向自己表达的那层意思,于是立马诚惶诚恐对舜说:帝舜啊,你是要离开我们吗?可是我们怎么能没有你呢?舜心里想,你这个文命,怎么还在和我装糊涂,就索性从身上摸出象征权力象征天意的璇玑玉衡(注:一种玉制罗盘,本是上古观测天象的仪器,后来成为大族长手中权力的象征)郑重交到禹的手上,然后说,日月有常,星辰有行,你是个聪明人,就不要和我装糊涂了,这件事我不是今天才考虑,已经想了好久好久了,现在一切迹象都已指向你,你看郊外的那一片草地,冬天来了,为谁而绿?为你啊,你德在木,上天早已有了暗示了。不不不!帝舜你可不能撂下我们!禹急切中不知说什么好。舜说这事就不必议了,我已物色了地方,此时正好抽身去走走。禹问帝舜要去哪里,舜这时似乎是下意识地将手臂一抬,做出一个指向南方的姿势,神色颇为激昂地说,南方啊,你知道我有多么思念南方吗?

南方?舜的话让禹感到非常吃惊。你知道三苗近来有多猖獗吗?他说。

舜不经意-笑:我就是冲着三苗去的。

那么我给你调拨人马。禹又说。

不用,我不是去打仗,只需几个随从就行。舜摇头。

舜在位时一般是五年一次巡狩。二月去东岳,五月去南岳,八月去西岳,十一月去北岳。所谓巡狩,无非是与地方上一些零零散散大小族团聚一聚,上传下达,互相通报一下情况,按原来拟定的一些理应共同遵守的法则,该奖则奖,该罚则罚,然后一道祭拜山川,表示天下秩序井然,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当然,如果天下有事,那么巡狩就成了战争的一种形式。作为天下共主,天下所有名山大川皆有权力祭拜,但作为大小族团,是不能超出自己管辖范围去祭拜别处山川的。祭拜地点的选择亦极有讲究,一定要选在当地地势最高的山上进行,譬如去东边必上东岳,去南边必上南岳,去西边必上西岳,去北边必上北岳。四岳是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镇山,这就意味着巡狩是一定得爬山的,还意味着这是一项累人的体力活。既是体力活,历代做帝王的为什么还如此热衷如此乐此不疲?原因其实很简单,上古时期人们的思想观念中,山是权力的象征,是最至高无上最有震慑力的表征物。一是高,离天最近,代表天的意志,据说每一座高山之巅都有一扇天门向人间开启,上天的意志便从这个途径下达;二是神秘,人们眼中诸多不可解的自然物象,均发源于深山峡谷,如云岚风雨似乎就是由山壑中形成,世上种种孽障怪物亦似乎总是藏匿于深山峡谷之中,一座昆仑神山,不知隐匿了多少绝密,后来帝王们去祭拜山川,其实质就是在于证明自己如高山般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它的让人无法看透的神秘内涵。

但是,舜在禹面前坚持说自己这一次去南方不算巡狩,完全是自由旅行。

舜后来又把这层意思说给娥皇女英听。并且补充说,我这次去南方,既有为公的方面,亦有为私的方面。为公,我是真想去三苗的腹地走走看看,从帝尧时候起,我们就一直和三苗纠缠,纠缠不清时,偶尔还要动用战争手段,但这样的结果,不仅问题没有解决,而积怨似乎越来越深。后来索性把包括三苗在内的“四凶”(注:指当时的共工氏、鲧氏、驩兜氏、三苗四股势力)作了流放处理,诸如把共工氏的余部放逐去了幽州,把驩兜氏的余部放逐去了崇山,把三苗的余部放逐去了三危,还把鲧氏的余部放逐去了羽山。可是问题解决了吗?没有。不仅没有,反而有复杂化的趋势。我就不信了,天底下哪有这样一个族团,就连教化也丝毫起不到作用?我如今把一切事务交给了禹,心底里忽儿起了一种好奇心,愿意拿出当年闯荡深山峡谷的勇气来,去南方作一次旅行。至于为私,自然是要去寻找到象的下落,一来了却自个心愿,二来呢,是要对泉下二老有个交代。

娥皇沉默了许久,没有吱声。女英却坐不住了。女英说,你是要撇下我们一个人走呢,还是携了我们二位一起走?我们二位当初下嫁于你,虽则是听从父命,可也是自个心里情愿的,我们把你当作了一辈子的靠山,如今老了,你怎么说走就走呢?你难道忘了当年在深山峡谷的豁口,我们姐妹俩冒着瓢泼大雨,揪着心盼望你归来的情景?那次的盼望仅仅一天,可在我心里却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一次你竟要去那么遥远的南方……你携了我们走便罢,若不,我们还怎么活?

女英一席话,听得舜心里酸酸的,一时不知说点什么才好。舜虽贵为天下共主,平时说话行事雷厉风行,可在娥英姐妹面前,是从不摆大丈夫架子的。舜在年轻时节,耕历山,渔雷泽,淘河滨,风风火火一路走来,处处表现出大丈夫气概,可谁知他的内心里,恰恰缺少的却是自信,男子汉的自信。一个打小缺失姆妈的爱抚,而且得不到父亲待见的少年,哪里有自信可言?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舜只是蒙头干事,就连在外面和朋友交往,也总是觉得少了点底气,自惭形秽,思想和行为都放不开,拘谨而又腼腆。也许正因为此,他的婚事也就一直没有着落。后来天上掉下一桩大好事,帝尧差方回来提亲,要将自己的两个爱女下嫁给他,舜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倏忽间进入太阳光的强烈照射之下,双眼一时无法睁开。这怎么可能呢?我一个农夫,怎么会碰上这样一桩美事呢?当时方回已在他面前站了好长时间,舜还兀自在掐手指,差点掐出血来。好在方回是他的老朋友,对他的家庭状况了然于心,一席推心置腹交谈,终于打消了他的顾虑。舜于是鼓起勇气,去山林中弄来一对大雁和两对野雉,由方回携领着去平阳帝尧家中送上了定亲大礼。

但是舜的一颗心还是惴惴地落不到实处,想到自己是这样一种身份,这样一个家庭,娥皇女英何等娇贵,她们有朝一日来到沩水湾自个家中过日子,那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不要说她们心里尴尬,首先自个心里就要尴尬得要命。

然而后来事情发展,却大大出乎舜的意料之外,娥皇女英一经来到沩水湾,那媳妇做的,真叫投入,大和姆妈素有挑剔的毛病,却挑剔不出一丝儿渣来;至于妻子这份角色,娥皇女英硬是用尽了心思,让舜里里外外找不到话说,譬如舜从外面干了一件事回来,姐妹俩总是前后左右服侍着,端个水递个面巾什么的忙个不停,脸上那份温暖,就像在野外弄到一块蜜坨,直让你甜到心坎里去。舜心里过意不去,时常和她们说,你们尽可不必这样子对我,这样子对我反倒让我心里歉疚。娥皇就说,我们姐妹既作了你的妻子,总要负起妻子的那份责任,我们为你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是理当的,不要说歉疚的话,任何时候都不要说,你若这样说,倒叫我们无地自容了。后来渐渐地舜心里有些明白,姐妹俩对自己一个农夫,如此体贴入微,其实是在放下身架,做一项有意义的工作,这项工作就是从生活点滴入手,慢慢培植舜的自信心,让他克服掉深藏在骨子里的那点自卑,昂首挺胸,去面对将要到来的一个崭新世界。

基于此,舜对娥皇女英姐妹俩永远心存感激。老实说,舜能够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身后没有姐妹俩的扶持还真是很难说。记得舜刚主政时,一心要以帝尧为楷模,思谋着也给自己弄一个响亮的名号,想来想去却不得要领。帝尧的“尧”,他知道是极有讲究的,尧者,高也,一个山包又一个山包,高高在上啊。后来是娥英姐妹俩给了他启迪。那天她们兴致勃勃在野外采了些花回来,放在舜的面前,说,你看这花怎么样?好看吧?舜看了看说,这花叫藑花,南方又叫葍,学名舜,很普通的,郊野多的是。娥皇说,别看它普通,可人们供奉神灵时,会经常拿它作祭品的,一样东西,既普通,又高贵,那才叫身份。舜当时一拍脑袋,说娥英娥英,你们帮了我大忙了,我从此就叫舜,帝舜!

所有这些事情,如今想来仍是历历在目,或许正是因为有这层缘故,所以当舜面对女英的提问,便有些心虚的感觉,是啊,果真撇下她们去那么遥远的南方,于私情而言,说得过去吗?

英妹,这时娥皇忽然插话了。娥皇说英妹,你让仲华去,不要阻他,他想这件事情,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是考虑了好久才作出的决定,我们要阻挠他,反显得不近人情,你记得当初大让位给仲华是怎么做的吗?大去了陶那个地方住下,从此不再回平阳,如今仲华要将这天下交给禹,自然是要走开了去,不过是走得稍远一点而已,有什么想不开的。看看吧,实在不行,我们结伴找他去!便是天涯海角,又有什么要紧?(待续)

李长廷,男,永州市宁远县人,1940年生,湖南省文联五届、六届委员,湖南省作协四届、五届理事,原永州市文联主席,作品散见于《诗刊》《解放军文艺》《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飞天》《山西文学》《青年作家》《天涯》《大西南文学》《红岩》《滇池》《花溪》《儿童小说》《巨人》《短篇小说》《小说月刊》《人民日报》《文艺报》《文学报》《羊城晚报》等报刊。已出版《苍山·野水·故事》《山居随笔》《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李长廷卷》。

来源:红网综合

作者:李长廷

编辑:陈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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