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紫溪,从吴公塔塔顶往下俯视,它还真的有些清绿透紫。清绿透紫的河水,从绿色苍莽的舜皇山和紫色页岩满坡的座果山迤逦而来,越过塘夫广利桥的金鸡脚和豆腐腰,流经紫溪古镇,向白牙市逶迤而去,默默的广济众人,千万年利归天下,在沙堆的银白微黄中,潺湲着,闪着鱼鳞样的波光。对岸的田畴满目金黄,等待收割一季的饱满。湘桂铁路濒河蜿蜒,绿皮火车自远处鸣笛驶入眼帘,咣当咣当,在飞驰中穿越五岭的迷雾、平野的辽阔。民国时期的紫溪老火车站,日军轰炸过后残破在枯草中的东安老文庙,寂寞在石板街里的曾经的老县城,与一条旧的依然喧闹的街衢一道,凝固着、延展着旧的时光,氤氲在喇叭声不咽的人间烟火里。
那时的我,已绕着盘旋而上的踏步,攀援到了东安紫溪市镇吴公塔的塔顶。迎风长舒了一口大气,我蜷坐塔刹之基,眯缝着双眼,享受着铺洒在身上的暖阳和有些呼啸的云底风来。然后一手扶着砖砌的三级塔刹,尽可能探出头去,在高踞危塔的险峻和肾上腺素迸发的些微慌乱中,逡巡着紫溪的一河两岸、一地古今。
那时应该30出头,正年轻着,喜欢往天空更高远的云的故乡探索,喜欢观察和体验雀鸟迎风奋飞的姿容和潇洒,相信风景和路就在不断登临的脚下,不惜汗水,无畏艰难。感谢这座褒奖东安吴县令的依然挺拔的吴公塔,些微历练了我的青葱曾经。
二
紫溪依然是一条河,紫溪镇依然是一座镇,虽然不再是县城。榭沐河依然由榭水和沐水交相汇流,但汉时的榭沐城却已成为遗址,成为上甘棠的前世和今身。
第一次去上甘棠和此后N次去上甘棠,感觉自然是不一样的。那是2001年春末夏初的一天,我背着画夹和画夹里的丁字尺、皮尺、卷尺、指北针、三角板、米格纸、蜡纸、铅笔、卷笔刀和笔尖粗细不一的绘图笔,来到了上甘棠,要为上甘棠测绘出一个精准的模样。
文昌阁就这样不修边幅地出现在我面前,寂然落寞,外观残破难堪,像一个老人拖着病体苦捱着风烛残年,但依然可见他倔强挺拔的腰杆和曾经的庄重俊朗。
砖石结构的第一层阁基已经砖石脱落,推开厚重的木门,幽暗昏惑的室内透进日光,陡然开朗,硕大的髹漆木柱整齐排列,在刻花石础的承托、梁坊的穿连和砖墙的依傍中,坚实地支撑着一阁的重负和四层的结构。
于我而言,实地调查和测绘的令人兴奋的成果之一,是发现了上甘棠文昌阁的始建年代。古建测绘是从上往下进行的,为了搞清楚文昌阁的梁架结构和装修特色,我们在晃晃悠悠的木梯和搂板中爬上了最高一层第四层,然后把村支书支援的两把竹梯捆绑一块后,下边由三四人扶着,我爬上了阁顶,脚踩穿坊和木梁,手电仔细照射之下,我在文昌阁瓦顶的脊梁刨平的底面,赫然发现了“大明万历四十八年”几个清晰可见的朱书繁体大字,当时就兴奋地大喊:上梁的时间找到了!文昌阁始建年代找到了!结合族谱和村史记载可知,文昌阁始建之后,几经修葺,但实地调勘测绘可见,其平面布局和结构、柱梁等主材、莲花座斗等装修风格仍然保存沿用明朝风格,这在雨润潮湿的南方,显得十分难得和珍贵,因为永州境内保存至今的木构建筑,就没有早于明代的!
勘查和测绘结果出来了:楼阁共4层,高16米,宽10.6来,深10.2米,占地面积10.8平方米。历史上其东侧曾建有廉溪书院,现只留存几栋建筑物。文昌阁的左侧是前芳寺,右面是龙凤庵,前有戏台,后有驿道、凉亭,构成了宫殿式的建筑群。由此可以说,这里曾是当地居民的文化、娱乐和教育中心。
踮脚探步在吱嘎作响的二层、三层楼板上,挑开蛛网密布的文昌阁四向木窗,俯视远眺之中,由近及远,一幅已为今人熟知的千年古村画卷映入眼帘:
文昌阁近前,宋代靖康元年(1126年)周氏族长“唱率子侄偕族属鸠集裒金几二十万”而修建的步瀛桥,静卧于清浅的沐水之上,荷犁带锄的周氏村民,箬笠簑衣,牵着水牛缓缓走过桥面,在阳光的金辉中一步步走向田野。靠北的半幅桥身已然坍塌不知经年,在每跌落一块青石为古村催生一名举子的同时,以度仙的名义为潇贺古道上南来北往的商旅迁客,迎来送往,岁岁年年。
目光越过步瀛桥,千年古村的全貌尽收眼底,400余栋明清古居依唐宋里坊街区布局依次排开,1500余周氏族人聚族而居,一座村的规模仿若一座城的规制,唐代肇造的周氏村居,沐浴着榭沐故城的汉风遗韵。榭沐河畔防洪墙内,毓秀的昂山之下,开闭千年的石板街直通南北,前店后室的商铺鳞次栉比。靠街的柜台一年四季向过往的旅人和周氏族人敞开,飘散出家酿糯米酿的甘甜、红薯酒的醇香、包谷烧的清冽,弥漫着打油茶的浓稠热辣、油炸粑耙的甜糯诱惑,摆放着广西甘蔗、土甘蔗、红薯、脚板薯的原味生熟,店主绝少叫卖,也不吆喝,更不忽悠,客人只尝不买无所谓,街坊先赊后付也无妨,打酒拿壶也可以就碗,论斤论两但绝不缺今少两,店主不在家店子没人照看,买东买西了,钱照样放在合适的地方。二十年前的上甘棠,长存着这样的千年古风和古道热肠。
独石时耕景色明,
甘棠晓读旧书声。
山亭隐士敲棋局,
清涧渔翁坐钓亭。
西岭晴云浓复淡,
昂山毓秀翠还清。
龟山夕照纱笼晚,
芳寺钟声对鹤鸣。
一首《甘棠八景诗》,写不尽上甘棠的千年景致。而月陂亭千年铭刻的一脉村史,村北榭沐县治边上寿隆桥的巨石榫卯结构,榭沐河阴阳交汇与双胞多胞子女的现象,连同挤女巷一样的巷道和寿萱亭的他字歌,古村里瑶风的渐入,都似迷一样的诱惑着远近的游人,在这个已然“吃饱了有点撑”的时代,不顾舟车劳顿,从大湾区和江浙沿海,从长株潭和衡宝郴,千万里追寻而来。只是上甘棠却并不在意,它仍然像农耕社会和传统中国的一个缩影,恬静,安详,不躁不语。
而我,因为二十年前在文昌阁的一次登临,因为从文昌阁上多看了一眼,再也忘不掉,上甘棠的容颜。
三
终其一生,我们都在与时间同行。光阴长一尺,我们长十寸。不早一分,不迟一秒,毫厘不爽。时光易逝,年华易老。青春不再有,岁月不重来。过去随流水,未来却敲门。握不住的沙,正漏往下一秒,无声,滴哒。
于是我们登临高处,看向光年之外的黑洞,那里有我们的来时路,和隐没的方向。
因此,
何妨一登临?
何不再登临?
来源:红网
作者:赵荣学
编辑:陈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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